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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濱:被“遺忘”的戰爭,還是“朝戰研究疲勞癥”
——評美國史學視角下的朝鮮戰爭
關鍵字: 朝鮮戰爭美國朝戰研究美國中心論東方主義朝鮮半島修正派西方中心派,即正統派的研究對象和重點,是西方尤其是美軍方在朝戰中具體戰役戰術環境中的表現,而其他非美國、非西方(或非白種人)在這場歷時三載的慘烈戰爭中的經歷、命運和后果,基本上是作為輔助和配角,甚至很少提及。而“主流派”在審視六十多年前的那場使美國被迫接受的“僵持”結局的戰爭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強調美國介入朝戰的正當性、美軍將士的勇敢獻身精神、以及韓國李承晚政權對朝政策的合法性等。前面提到的主流派的代表作,如布萊爾(Clay Blair)的《忘卻的戰爭:美國在朝鮮,1950-1953》等,都屬此例。47這也是奧巴馬為何堅持認為美國贏得了朝戰的學術背景。
其實,戰爭史學中“以我為主”的觀念和方法并無不妥之處,各國史學家們多少都有此種傾向,只是不要過分。然而近來西方的一些朝戰研究有意無意地“淡化”中方的“角色”和作用,倒是令人驚奇。比如,加拿大學者羅伯特·李2001年的《朝鮮戰爭》一書,幾乎涵蓋了有關朝戰的所有問題,如歷史背景、朝鮮半島內外時局、美國國內的麥卡錫主義、英聯邦態勢、斯大林之死、戰爭對各參戰國女性的影響、美軍中的種族和性病問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有關中國的文字卻鳳毛麟角。如此偌大的一個國家,在三年戰爭中以極其簡陋的裝備、36萬人傷亡的代價,48與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打成平手,居然在這位朝戰專家筆下幾乎“絕跡”,好像朝鮮戰爭是16國聯軍在與“影子”作戰,實在令人難以置信。49無獨有偶,卡明斯的近作《朝鮮戰爭:一部歷史》,居然也沒有一章是關于中國。50西方史學界對中國的“冷處理”的動機仍不得而知,不知是否在今日主流和非主流人士中,是否有某種“打不贏,難道還寫不贏?!”的下意識心理。
在西方新一輪“回避中國”的著述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2002年斯潘塞·塔克(Spencer Tucker) 所著《朝鮮戰爭政治、社會和軍事歷史百科全書》。在這部由102位專家共同撰寫的851頁的“百科全書”中,只有一位作者援引了張曙光的《毛澤東的軍事羅曼蒂克主義:中國和朝鮮戰爭,1950-1953年》一書(第256頁),而且還拼錯了張的名字。與此同時,本書編者塔克還在宣稱,志愿軍在一次戰役后的突然消失仍然是一個迷,“迄今為止,對于中國志愿軍的突然后撤還沒有清晰的答案”(第132頁)。而張曙光7年以前就詳細描述了中方“欲擒故縱”的戰略,誘使聯軍繼續北進,終于鑄成其大錯(第104-107頁)。51不僅如此,這部“百科”針對美國的盟國韓國軍隊的篇幅也是少之又少,絕大多數的描述對韓國軍隊都是一筆帶過,還伴有明顯的輕蔑語氣;對美國和西方盟國軍隊和戰事的卻事無巨細。事實上,韓國軍隊一直是中方打擊的主要對象,尤其是在五次戰役(運動戰)期間。應該指出,塔克的朝戰百科全書出版以前,韓國軍事歷史研究院的三卷集的《朝鮮戰爭史》已由美國內布拉斯加大學出版社翻譯出版。52塔克的所謂“百科”之書,其實滿紙都是西方軍隊在行動。此種有選擇地“摘取”歷史(cherry picking history), 至少不是十分專業的。
其實,艾倫·梅萊(Allan R. Millett) 2010年關于西方史學界對朝戰已經“反思”“過度”的說法,至少有一點難以成立,即西方朝戰史學界至今仍未公開翻譯出版中國官方的朝戰史書,即軍事科學院1988年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戰史》和2000年的《抗美援朝戰爭史》。53對于一直把中國作為研究重點的美國軍界和情報界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忽略”。筆者就此問題數次詢問一些美國學界和軍界人士,對方要么不置可否,要么無言以對。這一“忽略”是有意還是無意,筆者不得而知,但在與西方出版社多年交往的感覺是,要原封不動地翻譯出版中國關于朝戰的史書和回憶錄等,幾乎是不可能。54一位中國學者曾翻譯了若干中方高級將領的朝戰回憶錄的選章,但在出版社審稿時卻遇到種種阻力,書稿多次被評審(reviewers) 否決。 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得知這部已被“槍斃”的譯稿,據理力爭后使之“死而復生”,55由此深感美國出版界的內部的意識形態和文化因素(如果不是種族因素的話)的種種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傳的“禁區”。
近期西方朝戰研究中無論是“繞著中國走”還是“繞著韓國走”的傾向,其實并不一定是學者的方法論和個人的好惡問題。已故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在1978年出版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一書指出,西方對東方的研究,是建立在把東方塑造和歪曲成西方想象中的東方為基礎的。西方的東方學學者之所以這樣做不是出于無知,而是為了使西方對東方的在文化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壓制合理合法;西方眼中的被歪曲的東方的形象因此是西方統治東方的工具。應該指出,所謂“東方主義”并非明顯地貫串所有朝戰著述,然而程度不同的“東方主義”又是無處不在。在后冷戰時期,西方學界熱炒所謂“身份認同”問題,中國背景的學者在西方出版界想“潔身自好”,即格守專業性和維護個人尊嚴,并非易事,程度不同的、自愿或被迫的“西化”或“美國化”在所難免。然而在政策層面,由于意識形態的原因而選擇不去了解對手,乃兵家之大忌。
六、中國:與時俱進,面向未來
與西方中心主義相比,近年來中國的朝戰研究,似更具開放性。以軍事科學院2000年出版的三卷集的《抗美援朝戰爭史》為例(2011年的修訂版為兩卷集),它大量借鑒和使用了國內外學者的研究成果,使整書比1988版的《戰史》更為豐富、更有深度,在相當程度上比起美國同行更為客觀。此外,九十年代初在丹東落成朝鮮戰爭紀念館中,把朝鮮戰爭爆發的根源定性為1948年爆發的內戰,這與美國朝戰修正派的主要觀點(卡明斯)基本一致;即便是美國朝戰研究的主流派,近年來也多少認同了朝戰起源“多樣性”的論點。56 而美國官方對朝戰爆發的定位仍延續冷戰的說法,即共產主義制度意味著侵略。
與中國朝戰研究逐漸開放相呼應的是,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也在與時俱進。30年來,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已逐步擺脫了歷史的陰影。中朝同盟框架仍在,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政策則完全摒棄意識形態,且日漸中立。其實,早在七十年代,毛澤東就說服1975年越南統一后頭腦再度發熱的金日成不要再揮師南進。
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對朝鮮半島不偏不倚、與時俱進的政策,建立在對歷史深刻反思基礎之上。朝戰對中國最深刻的教訓,乃是在戰略層面。1950年初,斯大林出于對獨立于蘇共的中共的戒心,最終同意由蘇聯扶植的金日成政權南進,維護以至擴展蘇聯在東北亞的利益;并設法通過中蘇同盟關系使中方在美國出兵后援助朝方,避免蘇美直接對抗。朝方一意孤行和蘇方自私自利,使朝鮮內戰終于升級為中美歷史性對決。盡管中方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使戰線穩定在38度線,然而取得的戰果和付出的代價都是巨大的。戰爭期間,中蘇中朝之間的同盟關系的上、下限都多受沖擊,凸顯了國家利益層面的矛盾和沖突,為未來中蘇分裂埋下伏筆。57
有鑒于此,避免過度依賴、堅持獨立自主、根據事物的是非曲折和國家根本利益制定半島政策,恐怕是朝戰給予中國最寶貴的經驗。八十年代初,中國開始奉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剛剛步入改革開放的中國,對朝鮮半島的態度也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中國致力于保持與平壤的政治和經濟關系,但1983年10月9日的仰光爆炸事件后,中方開始與朝鮮在類似“國際”問題上拉開距離。與此同時,中國開始注意韓國的經濟發展模式,中韓轉口貿易也在1983年啟動。在半島安全問題上,中方反對破壞半島穩定的任何行為,不管是來自任何一方;與此同時,致力于發展與南北方的經貿和正常的國家關系。2003年以來由中方主導的朝核六方會談,早已超越了中國自身的利益,而是把地區穩定和防止核擴散作為更高的追求目標和方向;同時創造條件,以和平協定取代停戰協定,促成美朝關系正常化。
21世紀的世界,兩極終結,一超稱霸,多極隱現。然而半島時局仍撲朔迷離,險象叢生。著眼現實、面向未來的中國,如何與仍生活在過去時態的美朝韓三方互動,如何在歷史、現實和未來中尋求一個既維護中國利益、又兼顧他國的關榮與夢想的平衡點,仍是對中國政治和知識精英的智慧和能力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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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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