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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is:美國正在法西斯化嗎?
最后更新: 2024-09-30 16:36:06【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Kris】
中國和美國有很多分歧,但有一點雙方都同意:中美關(guān)系將從根本上塑造21世紀。也就是說,這個時代沒有什么,能比這更重要,影響比這更深遠。所以,要找到合適的相處之道,我們必須弄清,未來的美國將是個怎樣的國家?這個時代之問,沒人知道答案,但我們可以尋找線索。
第一個線索是特朗普遇刺幸存、嘴角帶血振臂高呼的那張照片。我看到的不是新聞學的高光時刻,而是舊制度的垂死掙扎。想象一下這個不可持續(xù)的制度:在軍國主義感召下,精英階層不斷外卷,輸出他們最擅長的戰(zhàn)爭,掠奪資源,引入移民,壓低人力成本,導致本國平民階層在內(nèi)卷中走投無路,國家兩極分化,然后隨著財富越來越集中,上等人不事生產(chǎn)即可尋租獲利,下等人拼命勞動也只能勉強糊口,這時權(quán)貴們中出了一個叛徒,他化身平民代言人,通過民粹運動成為領(lǐng)袖,招來精英密謀刺殺,血濺當場。
我說的不是走運的懂王,而是倒霉的凱撒。歷史雖不會重演,但會押韻,此時此刻,恰如兩千年前的彼時彼刻。凱撒死后,羅馬陷入內(nèi)戰(zhàn),共和時代結(jié)束,取而代之的是帝國時代。如今既然懂王對死神說出了not today,證明自己天命在身,是不是能省掉中間環(huán)節(jié)呢?我不是說特朗普要稱帝,那也太離譜了。但你覺得,真沒人有這個想法嗎?
逆行者
有。讓我隆重介紹,最美國的逆行者孟子霉蟲Mencius Moldbug,筆名來的,真名叫Curtis Yarvin,真實身份程序員。雅文的爸爸是外交官,他從小跟著到處跑。這段經(jīng)歷給了他一個洞察,美國為啥沒有革命?因為美國沒有美國大使館。他12歲回國插班念高二,15歲進入約翰霍普金斯天才班,后來進了UC伯克利念計算機博士,但很快就退學當碼農(nóng)去了,做那種很古早的手機瀏覽器。
沒過幾年,公司被收購,他選擇拿筆錢走人。按硅谷標準來看,錢不算多,但足夠開啟精神追求。恰好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剛起步,很多版權(quán)過期的舊書,市面上淘不到,卻能在網(wǎng)上讀,于是雅文一頭鉆入故紙堆,自學歷史、政治以及奧派經(jīng)濟哲學。
他最推崇這么幾位:哲學家大衛(wèi)·休謨,用經(jīng)驗主義質(zhì)疑人類的理性;作家托馬斯·卡萊爾,英雄史觀的原創(chuàng)者,認為歷史除了為偉人寫傳,啥也不是;歷史學家詹姆斯·弗勞德,批評民主制度,認為群眾沒有自治能力,統(tǒng)治還得靠精英;經(jīng)濟學家霍佩,認為君主制的私天下,遠遠好過民主制的公天下。經(jīng)過這么一番熏陶,雅文終于龍場悟道。
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決定開宗立派,放在當時的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就是寫博客。從2007年到2016年,他以孟子霉蟲的筆名,寫了幾百萬字的政論。很多勁爆的緩則內(nèi)容,比如《何故、何時、何以廢除美國》(Why, when and how to abolish the United States),認為美國應該分裂成許多個類似新加坡的高效城邦,否則就跟微軟一樣大而無當。雅文還有個創(chuàng)新你可能都聽過,他把《黑客帝國》里的真相道具“紅丸”(red pill),改造成一個反建制的政治概念。它今天廣受歡迎,現(xiàn)在哪個小兄弟想當拳皇,就必須用紅丸逆練白左大周天。
總之,雅文成了個特立獨行的鍵盤俠,他開創(chuàng)的派別叫做新反動派。反什么動呢?反權(quán)力的分散。亞里士多德說過,政府有三種形式,君主制、寡頭制和民主制,每種制度都有健康和墮落的兩種形態(tài),區(qū)別不在于本身孰優(yōu)孰劣,而在于權(quán)力的集中或分散程度,在一個人、幾個人還是千千萬萬人手上。經(jīng)歷啟蒙運動的現(xiàn)代社會,都推崇民主,認為無數(shù)人民當家做主,是天然的善,于是民主成了丘吉爾所說的,相比之下最不壞的制度。
但雅文認為,古代大多數(shù)時期是君主制,啟蒙只是歷史的例外,它帶給世界的民主是條死胡同,因為民主不是實現(xiàn)良政的手段,而是政治的目的本身,所以將不斷自我強化,鼓勵相互牽制的權(quán)術(shù),促生更多虛偽欺騙和不作為。在新反動派看來,美國要重新偉大,就必須開歷史倒車。他們強烈反對輝格史觀,即歷史車輪的前進不可阻擋,要求退回到傳統(tǒng)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模式。至于到底什么是傳統(tǒng),狩獵采集、種姓制度、男尊女卑、絕對王權(quán)、自由放任資本主義,都可以是,博采眾長嘛。
但總的來說,就是要通過回調(diào)參數(shù),回到西方列強如日中天的帝國時代。所以雅文眼里的歸來的王,絕不能是君主立憲制的吉祥物,不能是伊麗莎白二世,得是伊麗莎白一世,或者拿破侖、凱末爾、羅斯福,名義上可以不稱王稱帝,但必須絕對掌控國家機構(gòu),不能再像西方中世紀那樣,被教廷分散稀釋。
當代教士階層在哪里呢?雅文指向新聞媒體、高等教育、官僚體系,把它們統(tǒng)稱為大教堂(the Cathedral)。大教堂把自由民主進步定為國教后,在意識形態(tài)中固步自封,讓社會腐朽墮落,現(xiàn)在是時候讓凱撒的歸凱撒了。雅文認為,國家需要凱撒,就像公司需要CEO。一個企業(yè)能做大做強,壓根跟民主無關(guān),既不靠員工表決,也不靠董事會干涉,就得讓CEO不受眼前利益束縛,從企業(yè)長期利益出發(fā),負責任地獨裁。大家得學會放手,去相信老板肯定為公司好。
今天的美國最需要的,就是天降猛男,從民主這部黑神話中,誕生一個自我革命的天命人,親手拆掉分散權(quán)力的行政官僚體系,然后廢除民主偽經(jīng),回歸王道真經(jīng)。有點革命精神的搖滾樂迷可能知道,加州有個樂隊叫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憤怒反抗機器,很好的名字,但雅文認為他們?nèi)醣恕?
在他看來,rage的真正涵義應該是Retire All Government Employees,開除所有公務員??爝M到現(xiàn)在,美國保守派智庫傳統(tǒng)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提出了《2025計劃》(Project 2025),全稱《2025總統(tǒng)過渡計劃》。保守派的總統(tǒng)是誰我們知道,懂王嘛。那過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聯(lián)邦雇員統(tǒng)統(tǒng)裁掉,換成忠于MAGA的懂家軍,最終實現(xiàn)三權(quán)分立格局朝行政獨尊的方向演化,也就是雅文所憧憬的當代君主制。
由于這個想法過于激進,懂王只能跟它保持距離,但不要忘記,他身邊有一個人叫JD Vance。80后的萬斯是懂王競選的副手,如果懂王勝選,他就是副總統(tǒng)。萬斯出身于典型的窮人家庭,身邊全是酒精、毒品和暴力,他最親的外婆,有次一氣之下,給外公滿身淋油,差點把他給點了。
從當初賤如塵泥,到如今一人之下,萬斯的崛起堪稱奇跡。但一切奇跡,歸結(jié)下來都是因果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讓加州鍵盤俠雅文跟鐵銹帶鳳凰男萬斯做了朋友,并成為了他政治哲學上的領(lǐng)路人?請允許我先賣個關(guān)子,開啟另一段敘述。
讓資本主義加速!
2010年,上海世博會提出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一個隱居上海的英國學者穿梭在魔都大街小巷,最終寫下一本奇書《2010上海世博指南》。里面不光有展會信息,更多的是文化研究,和對于現(xiàn)代性的思考。他一面懷古傷今,認為倫敦水晶宮和巴黎埃菲爾鐵塔這種世博遺跡,象征著西方已經(jīng)告別了激情年代,一面高度贊賞中國的發(fā)展速度。
他認為中國最有希望引領(lǐng)人類告別西方啟蒙運動帶來的、1.0版本的現(xiàn)代性,創(chuàng)造出2.0版本的現(xiàn)代性,因為最好地做到了馬資融合,成為了全世界最偉大的發(fā)動機。這種贊賞歸根結(jié)底,不來自對中國改善民生的肯定,而來自對速度和運動的抽象崇拜,認為人類的未來屬于科技與狠活。
套用《三體》里維德的名言,他的主張可以概括為,加速,加速,不擇手段地加速。這位就是加速主義哲學家尼克·蘭德。要理解蘭德,必須回到第一個加速主義者卡爾·馬克思。馬克思嚴厲地批判自由貿(mào)易,但他卻支持自由貿(mào)易,因為自由貿(mào)易能使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間的對立達到頂點,加速社會革命,所以在革命的意義上,他支持自由貿(mào)易。也就是說他發(fā)現(xiàn)資本主義蘊含著自我毀滅的種子,與其小修小補,不如催化矛盾,讓它加速為自己掘墓,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二戰(zhàn)之后,資本主義渡過危機,世界革命逐漸進入低潮。但歐洲左翼匯聚了最聰明的那批人,他們得想方設(shè)法去解釋,資本主義怎么還沒崩潰,所以必須另辟蹊徑。其中德勒茲和伽塔利用精神分析取代辯證法,寫出了《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去辨認馬克思在自由貿(mào)易中發(fā)現(xiàn)的那股破壞因素。
他們將其命名為解轄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簡單來說,就是讓欲望自由流動,脫離規(guī)訓,導致社會層級結(jié)構(gòu)失去穩(wěn)定性。他們認為這是一股原初的,遠遠早于資本主義的革命力量。如果能借助它,人類就不是簡單地否定資本主義,而是要利用資本主義的精神分裂,跨越所謂“沒有身體的器官”,去擊碎資本主義的迷墻,進入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chǎn)階段。說人話就是,欲使其滅亡,先使其瘋狂。
好,再說回蘭德。90年代,蘭德在英國華威大學教歐陸哲學。他和一幫左翼學者成立了控制論文化研究小組CCRU,他們像賽博朋克版的魏晉名士,整日坐而談玄,探索科技、資本、和欲望的交集。行為上也比較瘋批,嗑藥太多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覺,甚至由于過度沉迷克蘇魯神話,真的跑去印尼蘇門答臘召喚遠古海獸。
最終,蘭德把控制論的反饋機制,跟解轄域化縫合在一起,形成了加速主義,它的核心是一個通過正反饋不斷自我激發(fā)的過程,這個過程通往終極的自由與解放。你可能會問,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不愧是你,一針見血,就是毫無關(guān)系。不但跟你我,跟任何人都毫無關(guān)系,如果你覺得應該有點關(guān)系,那是人類中心主義作祟,是芻狗妄想天地屬于自己。
蘭德明確表示,對人類的解放毫無興趣,唯一在乎的是生產(chǎn)資料的解放(I have no interest in human liberation, or liberation of the human species. I'm interested in liberation of the means of production)。也就是說,去他娘的康德,人不是目的,人無足輕重,技術(shù)有自己的目的。
蘭德跟憤怒反抗機器的盧德主義者恰好相反,他不是要把人從機器上解綁,而是要讓機器再也不受人類束縛,從而徹底咆哮。千禧年前后,蘭德?lián)]別過去,奔赴未來,選擇在魔都隱居。他形容以前寫的東西,都是藥味太重的遠古樂色,需要整理思想。終于在2013年,兩個高強度沖浪的網(wǎng)絡(luò)生物相見恨晚,隱士蘭德讀到孟子霉蟲,頓感酣暢淋漓。他給雅文的新反動主義起了個帥氣的名字:黑暗啟蒙(Dark Enlightenment),來逆轉(zhuǎn)啟蒙運動造成的傷害,也就是民主政治。
雅文認為民主是人類之癌,蘭德則更進一步,他寫道,民主不僅迎來了末日,它就是末日本身(...democracy is not merely doomed, it is doom itself. Fleeing it approaches an ultimate imperative),因為民主的根本動力是墮落,是系統(tǒng)性鞏固、突出私人之陋惡、怨恨與匱乏,直至達到集體犯罪并全面腐化社會的程度,因此逃離民主是終極的必然。至此,加速與反動終于合流,接下來必須安排人坐到司機的位置上,才能加速倒車。可兩方對人類和人民都不感興趣,派誰去當司機呢?自動駕駛啊,朋友。沒錯,這股力量就是人工智能。
根據(jù)蘭德的論斷,資本主義和人工智能是一體兩面(what appears to humanity as the history of capitalism is an invasion from the future by an artificial intelligent space),只有資本主義才能創(chuàng)造人工智能,也只有人工智能才能提純資本主義,所以讓這個克蘇魯去加速自我生成,自我推動吧。好,既然說到科技領(lǐng)域,咱們再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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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 鄭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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