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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勇鵬:我不是查理,可以嗎
關鍵字: 巴黎雜志社恐襲查理周刊基督教伊斯蘭教恐怖襲擊穆斯林文化霸權憲政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相隔天涯海角,而是面對面卻相互仇恨。
查理雜志社襲擊案使這種距離的存在,突然間顯示出來,刺疼人們的眼。
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教世界的恩怨故事可上溯千年,從來不缺乏相互屠殺的情景。但是,除了邊緣地帶的交叉爭奪,比如君士坦丁堡之圍、十字軍東征或摩爾人格林納達的陷落,兩大文明基本上各安于地中海之一側,自成體系。如同大土耳其蘇丹給歐洲國王的一封信里所說:“本蘇丹對歐洲兩頭豬之間的爭端不感興趣”。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間,鄙視也罷、憎恨也好,對大多數人而言,都太遙遠了,遠的不值得放下手里的生計。
今天的情勢則大不相同。筆者八年前曾在德國南部一個小城學習,只記得滿街的土耳其移民,路邊到處是土耳其水煙店和D?ner(一種土耳其肉夾饃)店。其實整個西歐都是如此,許多穆斯林移居基督教的老家,在法國和德國各占約5%和10%的人口。穆斯林和基督徒朝夕相處,兩顆心的距離,忽然變得無比重要。
慘案發生后,關于言論自由、文化多元、移民政策、伊斯蘭國等的討論井噴。這些討論都涉及了問題的某些方面,但都無法解答事情為何發生以及為何發生在此時此地——兩教的沖突已經上千年、穆斯林大量移民歐洲已上百年、巴以沖突已60多年,為何仇恨的這次爆發卻在這一年?正如集體心理學、現代性、極權主義、意識形態操縱等研究視角可以解釋集中營、大屠殺、種族清洗和恐怖主義的某些方面,卻回答不了為何它們都集中發生于20世紀以降。
人們習慣于從微觀層面來理解問題,但是世界常常需要結構性的理解。
斷想刀筆
作為對襲擊的抗議,歐美民眾舉著筆哀悼受難者。筆的特寫成了一種符號,象征言論自由、民事力量、觀念寬容,令曾經作為雜志編輯的我亦頗為動容。但是任何符號都有著定向的意蘊表達,只及一點不及其余,從起點上就已經違背了寬容與反思的精神原則。
筆從來不代表單向度的價值
筆從來不代表單向度的價值。“武人之刀,文人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明代李漁如是說。筆能起鐘鼓禮樂的功能,故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筆也能亂是非,力量甚于挖掘機,故北齊魏伯起說“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即使在今天的西方,筆的危害也引起人們的警惕。人們熟知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保障言論自由,卻未必知道諸多州憲法都特意加上了保護個人隱私權的條款。德國憲法個人權利的第一條不是言論自由,而是人格尊嚴不可侵犯。明白人都知道,言論是武器,有時更甚于槍。
經歷過“印刷民族主義”的現代化和意識形態的世界大戰,生活在網絡時代的我們,似乎更應對筆的價值保持敏感。因為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筆在多數時候依附于權力和金錢。所謂歷史的書寫,往往將受侮辱、受損害的隱于晦暗的幕后。這比暴力的統治來得“高明”,因為它總是以一種高尚、普遍和進步的道德姿態出現,卻像卡夫卡的“城堡”一般似近卻遠,像唐吉訶德的風車一般令人欲搏無門。
于是,葛蘭西發明了一個概念,“文化霸權”——在階級統治的社會中,當人們如何思考都被馴化以后,他們就失去了反思和反抗的機會,余下的只有任人擺布的命運。所謂言論自由,在國家立法和暴力機器面前,在資本的豢養和贖買之下,無非只是幫兇或遮羞布。而在無權無錢者眼里,它是無所不在的霸權。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和異類帝國蘇聯的解體,文化霸權也覆蓋了全球。
反抗者,無論是羅馬帝國壓迫下的不列顛王子,還是今天山河破碎的中東人民,既無法抵抗強大的軍事機器和經濟體系,更沒有用筆來辯駁的能力——須知筆的“火藥”十分昂貴,它由金錢、意識形態霸權和信息壟斷打造而成。
不久前,筆者聽了美國國安委前官員萊弗里特博士夫婦的演講。他們講到美國在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前就在沙特秘密培訓武裝分子,并投送到阿富汗去誘發蘇聯的入侵;講到美國在伊朗追求獨立的路上處處為難;講到美國為了保證石油美元結算、給自己和盟國獲得廉價石油而扶持沙特石油家族,長期壓制某些穆斯林派別。生活在中東的人們,眼看國家被拆散重組,政府被顛覆扶植,教派被分而治之,經濟被制裁剝削,他們要么附著權力,操一口流利的殖民話語,要么無聲地埋沒在由筆定義的歷史中無人知曉,一切的愛和痛都成為人類文明的邊角廢料。
《查理雜志》的編輯不是霸權者。也許,他們本身就是用嘲笑來抗議這個霸權的一群頑童。不幸的是,他們終究被(誤)綁在了霸權者的戰車上,成為犧牲品。
反省結構
慘案背后,存在著結構性根源,即世界權力結構的不平等。而高明的筆,總是善于用表象掩蓋實質,比如亨廷頓的如椽大筆,將世界沖突化妝成文明的沖突。更多的西方思想大咖,則重復著制度決定論的腐朽神話。可憐的是,霸權之下,受壓迫的人們大多也相信這些神話。
現代世界體系始于美國革命,因為美國革命終結了“自然國家”的歷史,開創了憲政國家的時代(參見筆者發表于《東方早報》2013年6月21日文章)。其立國精神之一,是《獨立宣言》中所說的“所有人生而平等”。一般人很少會注意到,杰斐遜筆下的這個“平等”指的是群體的平等,即作為群體的北美殖民地人民有建立平等的國家的權利。但是在自由主義化的過程中,最晚到林肯的筆下,它被解構為個人的平等。
美國的憲政發展,是以拋棄杰斐遜的啟蒙觀為前提的。從杰斐遜到小布什,完成了一個從人道普遍主義到霸權普適主義的封閉回路。基于普適性的自然法觀念,美、英、法建立了一個文明高地,特別是美國,自詡為“上帝的圣城”。但是高地一旦建立,就形成了自己的標準。別的地區要么靠攏而成為“文明”,為宗主國輸送經濟供養和政治忠誠;要么自甘“野蠻人”身份,成為被消滅、改造的對象。
這造成一個結構性矛盾——由美國為主導的西方國家國內較好的社會平等、個人自由和福利,是以在世界上造成系統性的不平等為代價的。縱觀美國歷史,美國外交和戰爭手段的主要對象就是各種形式的“獨立性”,即任何民族、國家或宗教、文化群體,如果想在美國的霸權體系下追求獨立性,就會成為美國的敵人。正如一位拉美獨立領袖所嘆:華盛頓、杰斐遜開創的美國親手扼殺了拉丁美洲的華盛頓和杰斐遜。
德國思想最早顯示了這個矛盾帶來的身份焦慮:從歌德、席勒、赫爾德、斯賓格勒到康德、黑格爾,一方面羨慕啟蒙主義的光明,一方面忌恨普適主義的霸道。德國道路、俄國革命、第三世界的獨立運動和左翼政權、伊朗的宗教共和國以及今天的所謂“無賴國家”和恐怖主義,都是這個邏輯之藤上結出的果。無論這些果是甜是苦,是善是惡,它們多少有著共同的味道:追求獨立自主。因而它們也遭遇了共同的命運,遏制和圍剿。它們面對的除了槍炮,還有意識形態,和筆。
面對意識形態霸權,能怎么做?大體上,反抗者有兩種手段:一是“粗暴地講道理”,像馬克思那樣,把世界的真相殘酷地掀開;二是動粗。今天的世界“先知”——西方思想——握有最精良的武器,你服從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你背離他,就會過的很慘,甚至被先知的武器所消滅。那么,中東宗教極端主義的各種先知們,既然沒有講道理的資格和機會,那么動粗似乎是符合邏輯的選擇。
這里無意為恐怖主義洗白——動粗也要有底線,“查理周刊事件”無疑逾越人道的底線。恐怖主義必須打擊,沒錯,但如果我們的反思僅僅停留于“恐怖主義即對全人類宣戰”(且不說誰能夠代表全人類),而我們的反應也僅僅是樹立“暴力和言論自由”的二元對立,那么我們只會離問題的解決更遠——因為這個世界的問題不是太多元,而是多元太受扼殺。
歷史上的宗教邊界已經不存在了,西方和穆斯林世界已經相互滲透、犬牙交錯。不可能再有下一次十字軍,如果有,只能是短兵相接的悲劇。倘若要避開這悲劇,則無論東方西方、無論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應該警醒霸權和文化霸權的誘惑和危害,既要反對槍的屠殺,也要反對筆的蠻橫(再次強調,并非特指《查理周刊》)。
最后,申明一下:我不是查理,也不是恐怖主義同情者。這樣,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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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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