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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上的文字和動物圖案
【文/李零】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是近年來引人注目的考古發(fā)現(xiàn)。該物是1995年10月出土于新疆民豐縣尼雅遺址(漢代精絕國遺址)的一座夫妻合葬墓(編號為95MNIM8)。墓主衣衾華貴,殉葬品多,當(dāng)是精絕貴族。墓葬年代,估計在東漢末至魏晉這一段。墓中男尸,尸體右側(cè)隨葬弓矢等物,織錦出其旁,作長方形,幅長18.5厘米,寬12.5厘米,四周以麻布緣邊,上下緣各縫綴三條黃白色絹帶,長約21厘米,發(fā)掘者推測是“引弓者護(hù)臂之物”,并簡稱為“護(hù)膊”。另外,該墓出土的大量絲織品中,還出土了一件“討南羌”錦(出自男尸頭端),其圖案風(fēng)格、設(shè)色敷彩和經(jīng)緯結(jié)構(gòu)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相似(但并不相同)。二錦的年代要比墓葬早,估計在東漢時期。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民豐尼雅遺址M8出土)
“討南羌”錦(民豐尼雅遺址M8出土)
關(guān)于“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學(xué)者已經(jīng)做過不少討論,這里試做補(bǔ)充,講點(diǎn)粗淺的看法,請各位專家指正。
(一)文字
首先,我想指出的一點(diǎn)是,這件“護(hù)膊”雖然是精絕古墓中的隨葬物,但材料卻是漢地所出,實(shí)際是用漢地的織錦裁制。它上面的文字反映的乃是漢地的思想,而不是精絕國的思想。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正如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它是屬于古代星占中的“五星占”。例如出土馬王堆帛書《五星占》、唐代的《開元占經(jīng)》和《乙巳占》,還有其他許多古書都談到這類內(nèi)容。但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古代的五星占往往與用兵有關(guān),具有兵陰陽的性質(zhì)。例如馬王堆帛書《五星占》就屬于這一類。《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分兵書為四門,其中第三類是“兵陰陽”。它的特點(diǎn)是“順時而發(fā),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為助者也”。傳世五星占,是以五星配合五行。其說與“因五勝”(利用五行相勝)有關(guān)。而五星中的太白是西方之精,乃主兵之象,尤為兵家所重。如唐李筌善推陰陽以言兵事,他的兵書叫《太白陰經(jīng)》,就是以“太白”名書。數(shù)術(shù)家以“五星連珠”定用兵利害(類似以斗、歲向背定用兵利害),在古代有很大影響。但這種天象很少碰到,古人稱之往往只是虛應(yīng)故事,并不一定能當(dāng)斷代依據(jù)。
電視劇《漢武大帝》劇照
古書講“五星占”材料很多,但與織錦文字最接近還是下面兩條:
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利;積于西方,外國用兵者利。(《史記·天官書》)
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利;積于西方,夷狄用兵者利。(《漢書·天文志》)
這兩條占文,內(nèi)容基本相同。它們都是以五星所聚的方位所在講行師用兵的主客利弊,無疑屬于兵陰陽的范疇。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占文中的“中國”是相對于“外國”或“夷狄”。因?yàn)椤爸袊币辉~雖然西周就有(如西周銅器何尊銘文中的“余其宅茲中國”),但與漢代的用法還不太一樣。中國早期的“國”與“邦”不同:“國”是首都(有別于都、縣),“邦”是國土。漢避高祖諱,造成“邦”“國”混亂(如改“邦家”為“國家”,“相邦”為“相國”),但“中國”的說法卻是本來就有。西周時期,“中國”是指洛陽這種天下輻輳,四方入貢道里均,有如“條條大路通羅馬”的軸心城市,它是天下之中的意思,但從《史記》等書的用法看,漢代的“中國”卻是區(qū)別于“夷狄”或“蠻夷”?!耙牡摇倍嘀副狈降姆菨h族地區(qū),“蠻夷”多指南方的非漢族地區(qū)。它們都屬于正史蠻夷傳所說與“中國”有密切來往(有時稱臣納貢,有時舉兵來襲)的周邊國家,古人稱為“蕃”(《周禮·秋官·大行人》:“九州之外,謂之蕃國。”“蕃”是藩屏之義)?,F(xiàn)在西方學(xué)術(shù)著作多以frontier (邊疆)稱之(如最近出版的《劍橋中國上古史》就是這樣用)。它和今語的“外國”還不太一樣。另外,占文講五星在東和五星在西各是一層意思,這點(diǎn)也值得注意。因?yàn)椤拔逍浅鰱|方利中國”只是其中的一種情況,即有利于“中國”的情況。另一種情況,即有利于“夷狄”的情況,因?yàn)閷χ袊焕?,它在織錦上肯定不會出現(xiàn)。這很明顯代表的是當(dāng)時的漢族意識。特別是如果此錦與“討南羌”有關(guān)(但不一定與“討南羌”錦連讀)。它很明顯是與漢征西域的軍事活動有關(guān),意思是說,只有中國一方才是勝利的一方。這樣的文字對西域各國來說,其感受應(yīng)該不太愉快。但身為“夷狄”的精絕為什么會欣然接受,裁制護(hù)膊,用以隨葬,這是值得考慮的一件事情。學(xué)者認(rèn)為,此物是漢王朝賜賞,精絕接受此物,是表示歸化臣服。這當(dāng)然是一種可能。但如果此物是為紀(jì)念漢征南羌,也有可能,精絕是以南羌為異族,和自己無關(guān),并不感到侮辱。或者墓主不解文字含義,但愛絲綢之美,根本就沒把它的內(nèi)容當(dāng)一回事。
總之,織錦文字中的“中國”是指漢族地區(qū),而并不包括僻處西域的精絕國,這是當(dāng)時的歷史情況。
(二)動物圖案
關(guān)于此錦的圖案,比之文字,學(xué)者的討論似比較簡略。如于志勇先生說此錦“有孔雀、仙鶴、辟邪、夔龍和虎等祥禽瑞獸”(下簡稱“于文”);孫遇安先生說“據(jù)初步觀察,這是一片典型的東漢云氣禽獸紋錦,在藍(lán)色地子上以經(jīng)線起花,織出綠、白、黃、赭紅色相間之繚繞的云氣,有虎、辟邪、大鳥、靈禽出沒其中,云氣上方還織出紅色和白色的兩個圓形,應(yīng)代表日月”(下簡稱“孫文”)。這里我想多說幾句,試把各種可能都討論一下。
此錦上的動物圖案只有四種,兩禽兩獸,并沒有更多的種類,其他動物只有局部,都是重復(fù)出現(xiàn)。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上的四種動物圖案
它們從右至左(和文字的順序一致)依次是:
(1)右起第一種。于文稱為“孔雀”,孫文稱為“靈禽”。前者以此禽為孔雀,大概是因?yàn)樗^上有冠。后者只是泛稱,并無確指〔案:此禽頭上有冠,翅膀是綠色(夾黃色花紋),嘴和腳是紅色,和現(xiàn)存鳥類中的孔雀差距較大,而與鸚鵡略微相似(有冠,紅嘴、紅腳、綠翅膀),但也不盡相同(冠、喙的形狀不同,足太長)〕。我們懷疑,它和下面第三種動物相似,也是一種神化的動物。今查《太平御覽》卷九二七“異鳥”類引《臨海異物志》,該書提到一種作為祥瑞的“世樂鳥”,其特征是“五色,頭上有冠,丹喙赤足,有道則見”,正與此禽吻合。它的原型也可能是綜合了鸚鵡和孔雀的特點(diǎn)。鸚鵡、孔雀都是遠(yuǎn)方貢納的珍禽。如《漢書·武帝紀(jì)》記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南越獻(xiàn)馴象、能言鳥”(顏師古注:“即鸚鵡也,今隴西及南海并有之。萬震《南州異物志》云有三種,一種白,一種青,一種五色。交州以南諸國盡有之。白色及五色者,其性尤慧解,蓋謂此也?!眳⒖础短接[》卷九二四“鸚鵡”“白鸚鵡”“赤鸚鵡”“五色鸚鵡”類),《南粵傳》記南粵王趙佗以“孔雀二雙”獻(xiàn)漢文帝〔案:孔雀,交趾、罽賓、條支皆有所產(chǎn),參看《太平御覽》卷九二四“孔雀”類〕。當(dāng)時的鸚鵡和孔雀都有南來和西來兩種。
(2)右起第二種。于文稱為“仙鶴”,孫文稱為“大鳥”〔案:此鳥從形狀看,應(yīng)是鴕鳥。鴕鳥原產(chǎn)非洲,也是經(jīng)西亞傳入〕。我國史籍多稱“大鳥”或“大爵(雀)”,并依其出產(chǎn)之地,或稱“安息雀”(安息在今伊朗高原和兩河流域),或稱“條支大鳥”(條支在今伊拉克境內(nèi))。孫文所說“大鳥”如果是指這種“大鳥”,我很贊同。鴕鳥形象流行于唐代,如唐代帝王陵寢的關(guān)中十八陵,神道石刻幾乎都有鴕鳥屏,但年代更早的例子也有不少,比如漢晉時期的肖形?。赡苁切陆貐^(qū)的肖形?。渲芯陀续r鳥。其設(shè)計與1990年新疆焉耆七個星鄉(xiāng)老城村出土的七鴕紋銀盤相似。在中國的外來禽類中,鴕鳥也是很突出的一種。
左:四鴕紋印圖
右:七鴕紋銀盤(孫機(jī)繪)
(3)右起第三種。為有翼神獸。于文和孫文稱為“辟邪”(于文又稱“夔龍”),這是按東漢以來的習(xí)慣〔案:有翼神獸是西亞流行的藝術(shù)主題,后經(jīng)歐亞草原傳入中國,西人稱為格里芬(Griffin)〕。其種類可大別為兩類,一類是禽首類(禽首禽身或禽首獸身),一類是獸首類(帶翼獅、帶翼鹿、帶翼羊)。它們的共同點(diǎn)是有翼和禽獸合一。中國的有翼神獸也分兩類,一類作禽首(如上海博物館藏“翼獸形提梁盉”、臺北故宮博物館藏“鳥首獸尊”、曾侯乙墓出土的銅鹿角立鶴);一類作獸首(如中山王墓和曾侯乙墓出土的銅有翼神獸)。這類形象,東漢以后非常流行(如南陽宗資、宋均墓),特別是六朝陵墓,往往成對出現(xiàn)于神道石刻中,形體高大,引人注目。據(jù)《漢書·西域傳》和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三等書,學(xué)者多稱之為“天祿”“辟邪”?!?天祿”,是天賜之福,“辟邪”是祛除邪魅,都是含祥瑞之義的中國詞匯,但其造型是來源于歐亞草原、中亞和西亞地區(qū)的藝術(shù)。有翼神獸對中國藝術(shù)的影響很大,如魏晉南北朝以降,隋唐以來的鎮(zhèn)墓獸往往是成對出現(xiàn),一件作人首,一件作獸首,兩者都帶翼,可能就是吸收了天祿、辟邪的特點(diǎn)。
(4)右起第四種。學(xué)者皆以為“虎”,從形狀看,比較吻合。但此獸的頭部并不清晰,也有可能是獅子,或獅子的變形。我們理解,此錦的動物圖案,從總體考慮,似乎是以狀寫來自遠(yuǎn)方的珍禽異獸為主,皆有祥瑞之義(即瑞獸)?!妒酚洝ぬ旃贂氛f:“五星皆從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國可以禮致天下?!惫湃苏J(rèn)為天下太平,則四方來朝,珍禽異獸往往是貢納之物。這與文字內(nèi)容正好相互呼應(yīng)。圖案中的“虎”是中國所有,并非奇物,我們懷疑,它也可能是表現(xiàn)“獅子”。獅子原產(chǎn)非洲、西亞,本來不是中國動物。但它傳入中國也比較早,至少可以上溯到戰(zhàn)國時期。如《穆天子傳》《爾雅·釋獸》都提到“狻猊”,就是戰(zhàn)國時代的名稱,而漢代則稱之為“師子”。“師子”的出土實(shí)例似以東漢為最早。東漢以前的獅子是包含在有翼神獸的形象中。中國的有翼神獸,其獅首無雄獅之鬣,往往類似于虎,這是獅子形象被“中國化”的結(jié)果。因?yàn)槲鱽営歇{無虎,中國有虎無獅。西亞的獅子經(jīng)歐亞草原傳入中國,往往與虎易位和混同。
總之,我們認(rèn)為,上述四種動物主要是遠(yuǎn)方貢納或神化的珍禽異獸,它們和漢地流行的動物造型(如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不同,主要是一種“異國情調(diào)”的藝術(shù)主題。
補(bǔ)記:
8月20日在烏魯木齊參觀,又有所見聞:一是學(xué)者稱為“護(hù)膊”的織物看來還有較早的例子,如新疆博物館藏1992年鄯善蘇貝希三號墓地M25出土的所謂“皮符”,發(fā)現(xiàn)時是在墓主胸部,花紋作“三角鋸齒狀火焰紋,內(nèi)填三堆篝火紋和竊曲紋”,形制正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相同,其年代約在公元前500—前300年,應(yīng)是純粹的當(dāng)?shù)刂破?,參看呂恩國、郭建國《鄯善蘇貝希墓群三號墓地》,收入王炳華、杜根成編《新疆文物考古新收獲(續(xù))》,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1997年,150—170頁;二是新疆出土的漢錦,很多都有類似的動物圖案,如新疆考古所藏“永昌錦”和“長壽明光錦”,皆作三獸一禽,其中獸類亦有有翼神獸和獅虎類動物,這類圖案也見于不帶漢字的當(dāng)?shù)乜楀\,參看穆舜英主編《中國新疆古代藝術(shù)》(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1994年)106頁:圖版261、263和102頁:圖版249。此外,今年《文物》1期還發(fā)表了1995年新疆尉犁縣營盤墓地M15出土的所謂“刺繡護(hù)膊”,發(fā)現(xiàn)時是繞系在手臂上,同樣是當(dāng)?shù)刂破?,年代與“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相近。
蘇貝希古墓出土的所謂 “皮符”
營盤墓地M15 出土的所謂 “刺繡護(hù)膊”
又上文說“右起第四種”學(xué)者以為虎,但“也有可能是獅子,或獅子的變形”,此說牽強(qiáng),應(yīng)作廢。
1999 年7 月11 日寫于密云溪翁莊劉東先生家
1999 年8 月5 日在上海博物館改定
(原載《文物天地》1999 年6 期,26-30 頁)
標(biāo)簽 考古- 原標(biāo)題:李零:“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上的文字和動物圖案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diǎn)。
- 責(zé)任編輯: 袁逸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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