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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賣婦女兒童必須譴責，必須法辦，但是這背后的巨大結構因素不是城里人擺擺良心發(fā)發(fā)義憤就能解決的，也不是警察沖進去抓兩個人可以解決的。除了像郜老師這類被騙拐遭辱的犯罪現(xiàn)象，更多的現(xiàn)象是家庭對家庭的買親換親，互相都愿意。說句不中聽的實話，這種買親換親交易也就是體面程度比人民廣場公園相親角的交易差一點罷了。很多窮地方的人走正常渠道沒法成家，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規(guī)則，只要沒拐賣婦女，城里人也不會管。

對于拐賣婦女這類犯罪，講法治就可以，城里人不用去和人家講“人權”，斥責村民集體反人權之類，“人權”這套邏輯人家不會聽。以村民的滑頭要詭辯的話，說句：我們連成家生子的人權都被社會現(xiàn)實剝奪了，你說咋辦？事實上現(xiàn)在報紙上報道的村民對警察說的話也差不多：“還有60多個光棍，你們給辦辦？”當然很多網(wǎng)民會憤怒地隔空說：“那你就去死！”“你窮你就有理了？”很多網(wǎng)民甚至高喊“劣等人的基因就該淘汰！”“窮人沒有交配權！”，我理解為這是一時激憤，因為文明人一般不會說出這種法西斯言論。但激憤歸激憤，事實還真是這樣，有本書叫《弱者的武器》，說的就是窮人、弱者怎么通過各種非法動作和秩序做對。我有必要對激憤的網(wǎng)友說一聲，我當然不贊同窮就可以違法，我只是呈現(xiàn)出存在這樣現(xiàn)象的土壤。農民的任何言行放在網(wǎng)上都很好批駁，但據(jù)我觀察，當一個知識青年真地站在一位農民面前時，往往不知所措進退失據(jù)。如果你只是想痛痛快快喊幾聲“槍斃人販子”，那你就不用看這篇文章浪費時間了。

還記得不久前印度強奸案罪犯在被判死刑時候對公眾發(fā)出的威脅嗎？號稱最大民主國家的印度，憲法不可謂不完美，但是印度的貧窮和極度的種姓、階級分化導致了震驚世界的高強奸率。善良的人們一次次走上街頭抗議，然而并沒有什么用。這里面有印度警察不作為的因素，但如果不通過徹底的改革解決印度的貧窮落后并消滅種姓、階級對立，警察是抓不完強奸犯的。發(fā)案率在全世界網(wǎng)民的憤怒聲討中維持平穩(wěn)。強奸犯在法庭上可以堂而皇之威脅公眾，說判我死刑就會有更多的女孩被害死。聽到這話，我和所有人一樣憤怒而痛心，但越是痛心就越該明白，僅僅靠抓人甚至仇視（最典型的就是微博上你窮你去死啊的論調）并不能解決問題。關于人口販賣的來龍去脈，可以參考我朋友馬平洋洋灑灑的文章。打拐當然要堅持，但沒有綜合治理、基層路線和經(jīng)濟建設，單純打拐本身是無法解決拐賣問題的。

痛斥容易。有不少網(wǎng)友嚷嚷要把那些村子燒掉。怎么說呢？這種辦法歷史上也不是沒人采納過，比如納粹德國解決吉普塞人犯罪問題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全部送進煤氣室。100年前的中國農村比現(xiàn)在落后愚昧多了，那時要燒的話得燒掉大半個中國，那今天大部分正義網(wǎng)民也就不會存在了。城里人恐懼農村的心態(tài)一點不稀奇，張愛玲在小說《連環(huán)套》里就表現(xiàn)出當年上海灘超級小資對農村的恐懼——“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里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還好，共產黨人和鄉(xiāng)建派沒那么小資，走進群眾改天換地。那時候無論毛澤東也好，梁漱溟也好，甚至國民黨的藍衣社都主動下鄉(xiāng)，動員組織群眾豐衣足食解決問題。

我去那個地方，剛開始小心臟也是受不了。據(jù)報道，郜老師村里買來的幾十個媳婦跑掉了一半。別說媳婦，我的同伴支教老師有的來了兩星期就跑掉了。也不能怪他們，因為相比之下還是跑到網(wǎng)上搞批判容易得多。我比較佩服在那里堅持了幾年的同伴，一點一滴改變當?shù)厣鷳B(tài)。

去掉一點小資的敏感心，事情也沒那么可怕，能比100年前更可怕么？網(wǎng)民根據(jù)新聞和電影來理解現(xiàn)實，總少不了“夢境”的成分。《嫁給大山的女人》固然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幻象，但《盲山》同樣是一種敘事而已?！睹ど健泛汀睹ぞ芬粯颖涞匕炎顦O端的情況呈現(xiàn)出來。但更普遍的現(xiàn)實邏輯介于兩部電影之間。

我去的那里是平原，出入方便，跑江湖的人士多。如果是山村，對不起，《盲山》已經(jīng)展示，警察幾乎進不去那種村子。我覺得反過來要提醒中國人，我們幻想進入鄉(xiāng)村的路徑不應該只是國家機器拿著警棍沖進去。基層群眾工作荒廢太久，城鄉(xiāng)隔絕。而如果警察真能嚴密控制每個村莊，恐怕公知又要批判專制權力滲透到基層，控制無所不在了。

如果說現(xiàn)實，出過國的人都知道中國的治安不錯，遠勝美國，但發(fā)生在河北二十年前的拐賣事件讓城里人產生一種危險離我很近的不安全感。雖然夸張，但總算引起城里人對農村的關心。

可以批評基層政府工作不力，但不用覺得天昏地暗。自己當個村干部就知道事情有多麻煩。城里知識青年擅長寫影評，而我欣賞的是那些能下去當村官、下城管大隊掛職研究問題、或者投身合法NGO下基層的青年。基層工作要有人做，都躲到大城市去搞批判，最終就成了大姨媽。要說怎么解決不法問題，除了堅持發(fā)展，改善吏治，國家和社會應該多提供官員、專家、學生下基層實干的機會，哪怕一年半載，這樣也能看出來誰是真關心同胞誰只是喊喊。有些網(wǎng)民的心態(tài)大家也都知道，今天在為農村愚昧義憤填膺，明天一聽上山下鄉(xiāng)，又要控訴那是文革迫害了。政府也是人組成的，大部分公務員也屬于日常生活中的市民（小資）階層。實踐也許能改造人和事，恕我直言，網(wǎng)上啟蒙口水基本沒大用處，只會培養(yǎng)一種所謂文明對落后的對立仇恨。我甚至有些悲觀，小資群體連自己的精神分裂都解決不了，也就氣得發(fā)發(fā)抖而已。

說回河北郜老師的事情。

無論她的遭遇怎么可悲，二十多年過去了，事情按照自己的方式平復和發(fā)展，至少她現(xiàn)在的生活是平靜的。網(wǎng)民在正義干預的時候，我只希望別操之過急，別貿然把人家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馬上破壞掉。

首先，罪孽深重的是人販子和最初輪流迫害她的人，必須抓（但估計也抓不到，時間太久了）。她的家人（我知道有網(wǎng)民不認為那是家人，只覺得那是罪犯）一半已經(jīng)重病躺在床上，一半在外面流離做工甚至入獄。網(wǎng)民喊喊抓人可以，但別對此太報希望，警察沖進去又能怎樣？把床上的人拖起來？讓她的兒女驚恐？然后再把全村一起處理了，處理不了就派軍隊進去，變成轟動事件，大家又可以在微博上瘋狂圍觀？全世界媒體一起聚焦中國軍警突襲村莊？我看微博上不少騷年還真是這么想的呢。你們夠科幻。責怪郜老師自己父母當年沒留下她的人，看下文章就知道，她家里那時就已經(jīng)貧病交困，父母照顧自己都沒辦法，在知道她被拐后癱倒在床。一年后她回到家中，父母勸她回去算了。確實，她父母的思想素質和能力都比正義的網(wǎng)友們差遠了。另外也別忘了，郜老師說當18歲的她接連幾天受盡人販子折磨，遇到買主也就是公公的時候，幾乎跪著求他趕緊把自己買下來，再不離開人販子，她真有可能被折磨死。這是在絕境中形成的關系，雖然不合法，但現(xiàn)在郜老師希望能平靜地生活下去。文明人恨不得消滅的那些村民，可能就是平時被拖欠工資的民工，可能就是交不起兒女學費的農民，可能就是腳手架上摔死的瓦匠。在那種時候，很多網(wǎng)民又會齊刷刷地一邊同情他們一邊控訴社會。他們并不體面，也不需要你尊重，因為本來也沒指望你能幫忙。只是網(wǎng)民在行使“正義”的時候千萬別二次傷害人家。很多鍵盤俠的想法就是：郜某某你怎么能平靜呢？你平靜了我就沒法平靜啊，我的正義感就沒法實現(xiàn)啊。

亮哥比較憤怒的是，有大媒體和一些意見領袖連續(xù)寫文章批判郜老師本人妥協(xié)不抗爭，甚至拿個外國模特抗爭非洲落后習俗的個例來反襯郜老師是被奴役典型。比如“被世界踩在了腳底的華莉絲·迪里，因為抗爭，成為世界主流的女性典范。而被世界踩在了腳底的郜艷敏，被迫屈服，成為中國主流的女性典范?！北热纭艾F(xiàn)在的她，我只能說，可憐、可悲。對于這個女人，當她停止抗爭的那一天開始，她就死了。她如今已經(jīng)陷入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之中，愛上了奴役她的體制。”郜老師自述自己一開始曾三次自殺，置身事外的人還要批判她妥協(xié)，是怪她沒有做烈女嗎？這只顯示了“文明”自身的衛(wèi)道士冷酷。人家郜老師那時候沒有微博微信啊，沒見過公知大V啊，也不認識這么多正義網(wǎng)民，不然肯定有反抗動力。要是換了公知自己被拐賣了，肯定會抗爭到底。

誰去改變山村現(xiàn)實了呢？新聞顯示，那個村子沒有公辦老師愿意去，政府派過去的老師很快就跑出來了。大學生更不愿意去。悲催的是，居然還就只有郜老師在改變那個山村。她在那里堅持教孩子識字，要把他們送出山村。沒有她，那些母親已經(jīng)跑掉的孩子們更可能走向不法道路。官方固然不應該把一個受辱女性豎成典型，但是她對改變農村愚昧的貢獻，要比大部分網(wǎng)民都多。至于批判郜老師的人，省省吧，你又沒幫過人家。還有人批判她的學生沒報警，對不起，那個學生可能自己母親就是買來的。

第一天看到新聞熱血沖頭，可以理解。今天該冷靜點了。對個別意見領袖，我想說，你不要去批判人家不如你有抗爭精神，這是另一種虛偽。也別抱怨中國人太沒自由太黑暗、婦女永遠是物化附屬品。這也是一種無知。要知道很多農村里，打工女性的地位發(fā)生逆轉，現(xiàn)在比較悲催的是老人，這方面可以參考賀雪峰、劉燕舞等人研究農村老人自殺的文章。

農村的事，只有在觸及“穹頂之下”城里人的道德感覺時才會引發(fā)“氣的渾身發(fā)抖”。抽象大談人權的公知，思維模式習慣于關注所謂系統(tǒng)性迫害、洗腦之類。而小資的世界觀則是要反復追問：被拐婦女你個人的想法是什么？你有沒有自我？追尋“個人自我”的工作就留給鋪天蓋地的精英們去做吧，也不差我一個。

在我支教的地方，自從取消農村稅費之后，這種算命現(xiàn)象已經(jīng)大為減少，年輕人不愿意再做這種事情。同樣，拐賣現(xiàn)象也在減少。面對現(xiàn)實，市場經(jīng)濟總會有失敗者。只希望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能減少失敗者。這次女教師事件，除了法治和政府治理的問題，在輿論中倒是暴露出另一個值得關注的信號：網(wǎng)絡上無數(shù)年輕人借著此事喊出了“你窮你就有理啊？”“窮B沒有交配權！”“我憑什么要支援農村？”“我宣誓不給災區(qū)捐款”之類的言論，這些當然包含了針對此一事件的一時激憤，但也可以窺見，社會主義革命時期形成的平等意識、共同富裕觀念、先進帶動后進拒絕人分三六九等的觀念已經(jīng)遠離相當一部分年輕人，我不窮是我天命，你窮你別來煩我就行。舊社會不同階層不通婚，今天的網(wǎng)民干脆喊出窮人沒資格結婚，而且還為數(shù)不少。不公平秩序導致的貧富差距首先給窮人帶來戾氣，反過來引起小康群體的進一步反感。如果一個社會，貧富差距不僅在經(jīng)濟上固化，而且引發(fā)不同階層互相厭惡，那各種摩擦乃至不法行為只會增多。要知道，美國入獄人口比例全球第一，靠這樣的“法治”才維持了還不如中國的治安。

我對個人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還是感到幸運，沒有去一個云南西藏之類的桃花源（假如真有這樣純情的地方），那樣我就只能寫寫心靈雞湯，而是落入了“真實”。感謝中原那個地方，強化了我的小心臟，了解了江湖世故，鍛煉了工作態(tài)度。我甚至一度想跟著我那個名譽校友算命先生云游江湖，看世相百態(tài)。

寫給城里人看的文章，最后應該談談電影?！都藿o大山的女人》，我和大家一樣沒看過，不多說了。村莊有村莊的邏輯，宣傳口有宣傳口的邏輯，拍電影有拍電影的邏輯，都有各自需要敷衍的事情。每個人都在敷衍，網(wǎng)民們可以問問自己日常生活工作里有沒有搗過漿糊。那片子本來也沒啥影響，有品味的影迷們不必為此上升到絕望層面。一起群嘲，說白了，除了智力和道德優(yōu)越感，也是一種集體狂歡，就和集體看恐怖電影一樣。

《盲山》我很早看過，除了結局的悲催，我印象最深的倒是中間一幕：女主的小叔子在搭訕她的時候，總是拿幾本《收獲》、《小說月報》當工具。這小叔子堪稱90年代的鄉(xiāng)村文藝青年。他倆一度因為這些文學刊物有了共鳴。最后上床了，出事了，答應帶她走的小叔子卻自己開溜了。這個細節(jié)，我倒覺得也是對所有網(wǎng)絡文青的一個隱喻。抱歉，這些話可能不太好聽，我向廣大正義青年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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