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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恩·克拉納,趙憶寧:美國的政治體制在中國是賣不出去的
關鍵字: 政黨政黨政治探政治體制國際共和研究所趙憶寧探訪美國政黨政治基層選舉民主制度【作為第一個見到中國村級選舉的西方NGO,國際共和研究所主席洛恩•克拉納表示,和中國的合作非常愉快,雖然有時候局勢會變得相對緊張,但從來沒有真的遇到過什么麻煩。對于我們介紹的經驗,中國政府的官員有時候會說,盡管他們的做法很好,但是不適合我們學習。
本文節選自趙憶寧新書《探訪美國政黨政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8月),作者授權觀察者網首發。】
趙憶寧新書《探訪美國政黨政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
時間:2013年6月27日10:30—11:30
地點:1225 I St NW, Washington DC
國際共和研究所(International Republican Institute,IRI)是美國在國外推銷其“民主計劃”的“民主核心集團”的重要成員之一。IRI與國際民主研究所(National Democratic Institute,NDI)這兩大研究所均接受來自美國國會資助的國家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NED)的財政支持。在全球范圍內,今天幾乎所有國家發生的政變與叛亂都與它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2004年海地政變,2009年洪都拉斯政變,東歐的“顏色革命”以及中東的“阿拉伯之春”。
采訪中,主席洛恩•克拉納(Lorne Craner)突出強調了兩個觀點,其一是“公開透明”。眾所周知,此前無論是尋找“外國代理機構”還是提供活動資金乃至幫助培訓人員,在25年前都是由美國中情局秘密進行的。如今,在“公開化”的旗幟下,美國現有20多家向外輸出民主的NGO活躍在全球各地。它們之間既合作又競爭,因為可爭奪的資源頗豐。根據美國國務院和國際開發署的數據計算,2012年美國政府斥資26億美元用于海外推銷民主。
其二是與“民主促進行動所在國家的政府合作”。這是IRI不同于其他輸出民主促進機構之處。主席洛恩用很多時間闡述了IRI與中國全國人大乃至中國共產黨對外聯絡部的合作項目,包括福建的村級民主選舉與法官的培訓。
洛恩主席給出的最重要觀點是:“過去10年里,美國學到了非常重要的一課,就是不要在人民不想要民主的地方,把民主強加給他們。”這不是他們刻意的“低調”,因為在西方價值觀中,“民主”與“獨裁”不僅是兩種制度之爭,也是意識形態之爭。IRI之所以沒有在中國內地設置機構(設在香港),不是不想,而是因受到中國安全部門的嚴密監控不能有所作為。IRI一直在其他一些國家扶持反對黨,之所以沒有在中國內地設點推銷,正如主席洛恩所言,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的高層領導人非常坦然”地表明,“中國不需要兩黨、多黨制”。
主席洛恩說道:“我知道美國的政治體制在中國是賣不出去的。”
國際共和研究所主席洛恩•克拉納
在中國希望變革的方面提供協助
洛恩:歡迎你。我在大學時就對中國問題感興趣,其他人都說我瘋了,因為在他們眼中,中國永遠不會像蘇聯那么重要,但是30年之后一切都改變了。我第一次去中國時還是個大學生,當時我去的是臺灣,因為大陸還沒有對美國人開放。后來又去了香港。在香港我給媽媽打電話,為了去臺灣已經休學一年了,在電話里告訴媽媽,我還要再休學一年,結果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響。過了一會兒,我媽媽說,如果你還想回來的話,就得自己交學費了。(笑)在我第一次去大陸之后,我又多次前往。1996年,我和太太的蜜月是在中國度過的。
在為前國務卿鮑威爾(Powell)工作期間(國務卿助理),和我職務相當的是中國駐聯合國大使,我們當時合作得相當愉快,一起推進了許多事情。
1981年夏天我陪同當時任副總統的老布什訪問了中國,這也是我第一次訪問中國大陸,見過江澤民、胡錦濤。對我而言,這是一次最重要的旅行,當時的中國和現在非常不同。人人都說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我真真切切看到了這些變化。在1981年,人們出行幾乎全靠自行車,開車的更是寥寥無幾,所有人都穿著中山裝。而現在,許多人都有了自己的汽車。我的普通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但是還能聽懂一小部分。
趙憶寧:我這次的調研主題是了解美國共和黨與民主黨。但是在我確認可以采訪您后,我想或許我們應該換個話題,您更感興趣的民主話題。
洛恩:沒問題。你知道嗎,IRI從1993年起就在中國國內開展工作了。
趙憶寧:請問你們在中國都做了什么項目?
洛恩:我們在1993年來到中國,算得上是第一個見到中國村一級選舉的西方非政府組織。從1994年起,我們開始與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合作,當時的委員長是喬石。
首先是村級選舉。在村一級選舉中,我們和當地領導人談話,介紹美國以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選舉制度、流程。開始時是在福建,后來又去了其他地區。我們介紹保密的投票站、選票設計等等。
其次是經濟立法。在和人大的合作中,我們在破產與銀行業等5項經濟立法方面提供了許多幫助。我們介紹了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相關立法情況,并且邀請日本、歐洲、美國、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的專家到北京來,給中國做參考。
再次是法官培訓。在經濟立法過程中,參與的人大代表提出,希望IRI能夠幫助中國法官解釋這些新的法律,我們隨后開始為中國的司法系統提供幫助。
最后是關于法律援助。在培訓法官時遇到關于法律援助的問題,中國方面希望IRI提供關于法律援助的參考,于是我們就把這些法官帶到新建立了法律援助的國家。我們不僅把法官帶到南非這個上世紀90年代末才新建立法律援助的國家,還帶到了印度這個許多人需要法律援助的國家進行參觀。
趙憶寧:如果僅僅是這些內容,聽上去比較正面。
洛恩:2001年我離開了IRI,到國務院擔任國務卿助理,負責人權和民主事務,直到2004年才又回到IRI。在2004年之后,IRI開始和中國的公民團體合作。汶川地震中我們也做了不少事情。之后我們又和中國共產黨對外聯絡部合作,與他們進行交流對話。我們每年見一次面,在北京或者華盛頓。今年秋天,我們會去北京訪問。這種交流機制非常有益,我們能夠理解北京在伊朗、蘇丹等問題上的外交政策是如何考慮的,同時也能分享美國對中東等問題的看法。
現在,IRI在中國開展工作已經20年了,沒有遇到過什么問題。只是在遠東“顏色革命”等等事件之后,中國國家安全人員開始有點擔心我們在中國的行動了。雖然有時候局勢會變得相對緊張,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真的遇到過什么麻煩。因為IRI在中國的一切行動都是開放透明的,而且我們提供協助的領域,也是中國領導層希望進行變革的地方,例如選舉、公民社會、人大改革等等。我們非常開放透明,電子郵件內容都是公開的。因此我有時候會和在人大的朋友開玩笑說,北京一定持有大量關于IRI的存檔,因為我們什么都是公開的。
趙憶寧:IRI在中國有多少工作人員,大概在哪些省區工作呢?
洛恩:在香港有兩名工作人員。他們只在香港工作,因為這樣比較方便。在1998年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之后,卡特(中國)中心(Carter Center)被關閉了一年多的時間。我認為做事還是低調為好,沒有必要跑到北京去引起過多的關注,使IRI成為兩國關系的一個風向標。所以IRI一直在香港保持低調。而且我們一直和中聯部保持較好的關系。在協助村一級選舉時,我們也向民政部詳細匯報具體的工作內容。我們一直向中國當局告知具體的工作和動向。
趙憶寧:也就是說,IRI都是與中國政府相關部門合作,這是您的意思嗎?
洛恩:我們也和社會團體合作,但是所有事情都是告知政府方面的。因為我知道中國安全部門一直很在意我們的動向。
趙憶寧:您是說IRI一直是受到中國安全部門監管的?
洛恩:我是這么認為的。
趙憶寧: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通報中國政府的,那么IRI為何受到安全部門的監管?
洛恩:這取決于具體的事務。如果是和人大打交道,就要和人大保持信息的溝通。從1993年開始,我們一直在向民政部報告行動。但是現在我們更多地與共產黨的部門打交道。如果中國的安全部門和政府說:你們應該小心IRI的這些人,那么我會說,IRI在中國的工作都是完全公開的,有什么擔心的必要呢?
趙憶寧:您剛才提到,無論是推動中國的村級選舉,或者培訓法官,IRI認為這些都是通向民主的工具嗎?
洛恩:這些工作不能算是民主工具,而是利用民主工具的方法。中國共產黨在特定的領域或者方面,希望能夠有所改革。例如人大和司法系統需要更大的權力,而社會團體需要有更多的自由。那么在改革過程中,如果IRI能夠提供美國以及拉丁美洲、亞洲和非洲的經驗,可以對中國有所助益。盡管這些經驗可能和中國國情不符,但是也可以作為反面案例,讓中國少走一些彎路,少犯一些錯誤。
對于我們介紹的經驗,中國政府的官員有時候會說,盡管他們的做法很好,但是不適合我們學習;但有時候也會說,這個問題懸而未決已經兩年了,正好這位巴西專家提到了巴西的做法,對我們很有啟發意義。IRI在各個國家和許多政治黨派一起合作(一般是反對黨),但是許多經驗和中國沒有關系,所以也不會在中國開展這些工作。我們的工作是由中方決定的。只有在他們希望改革的領域,我們才會開展工作。
需要了解被協助者的需求與歷史
趙憶寧:聽了您的介紹,我感到是哪里有需求,你們就提供什么樣的產品?
洛恩:完全正確。我一直向工作人員強調兩件事。首先,我們提供協助的國家并不是我們的國家。它們的國情和美國可能完全不同。不能把美國的做法強加給對方。其次,變化是需要一定時間的,美國人性子是很急的。但是美國情況不同——我們的歷史包袱很小。我們的政治體系甚至和英國的都不一樣,何況與別的國家相比呢?而中國的歷史非常悠久,人們的目光也更加長遠。在IRI和中共黨內領導人討論的時候,中國這方總是會暢想2050年中國會變成什么樣。但是在美國,沒有人能告訴你2050年的美國是什么樣的,而且幾乎也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讓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種不同吧。美國人看中國的時候,總是會說中國曾經積弱積貧,而現在怎么突然想要變成強國了呢?但是我對中國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中國其實在過去好幾百年都一直非常強大,只是在近代經歷了短暫的衰弱,現在中國不過是重新崛起罷了。如果沒有對中國在歷史上的考量,對中國的看法就會非常不同。盡管我們的工作是基于對方的需求,但是同時也要基于對對方歷史的了解。
趙憶寧:我們的報紙專注經濟類新聞,看問題的角度也是經濟視角。通常在市場上,供給方總是希望給市場提供更多的產品。您剛才已經講到,IRI在中國做了不少事情,下一步,IRI還希望給中國市場提供什么產品呢?
洛恩:IRI擁有全球這個龐大市場,而中國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用經濟語言來說,作為供給方,我需要知道什么產品在哪些市場能夠賣得出去。我知道美國的政治體制在中國是賣不出去的,而世界其他地方或許會需要這個產品。現在一些地區,如中東、拉丁美洲和非洲的一些國家,就對美國的政治體制很感興趣。但是中國肯定沒有興趣。所以當我聽說您想來采訪,我的第一反應并不是“這是個宣傳IRI的大好機會,能夠把美國的政治體制賣到中國去”,而是希望這次采訪能夠幫助我更好地了解中國及其需求。
趙憶寧:毫無疑問,中國的最大需求是和平環境。我們的采訪也是希望能夠增進雙方的了解。如果缺乏必要的了解,兩國無法真正建立起“新型的大國關系”。
洛恩:我擔心,隨著中國變得越來越強大,中美兩國都可能變得更加強硬。當然如果能夠控制強硬的程度,這就不是一個大問題。但是我真正擔心的是,雙方對于對方的行為,可能會因為不了解對方做這件事的原因和背景而做出錯誤的判斷。如果中國領導人看到我們的所作所為,但是無法根據美國的國情來加以理解,同時美國領導人也不能理解中國的做法的話,雙方都會產生誤解。這就會成大麻煩。現在即便是美國高層領導人,都不能完全了解中國的體制和機制。所以我非常高興能夠和你們交流。
趙憶寧:您剛才提到,中國不愿意買美國某些產品。但是我們已經有了村級選舉、法律援助。您還提到,一些國家和地區對美國的產品很感興趣,而中國不愿意買。所以我想知道,您認為中國不愿意購買的是哪些產品呢?
洛恩:目前中國不需要關于如何組織全國性政黨(反對黨)的知識。中國有8個非執政黨,但是力量很小,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反對黨,對政治的影響力比較小。但是在突尼斯、尼日利亞、哥倫比亞等國,人們就非常需要這方面的知識。
不需要的還有全國性的選舉。中國政府已經說過,如果你想了解地區選舉,沒問題;但是全國性的選舉是不行的。所以美國關于全國性選舉的一整套體制在中國是沒有市場的。而我們不會花力氣去推銷一個沒有市場的產品。
趙憶寧:在市場中,產品需求者是需要向產品提供者付費的。IRI向中國提供這些產品時,你們收了多少錢?回報是什么?
洛恩:不,我們不收費,在任何國家地區都不收費。美國相信——而且歷屆總統也是這么說的——一個國家越開放,美國就能和這個國家建立更好的外交關系。因為對于一個政治透明的國家,你不需要做許多的猜想,這就是美國在世界各地(推銷民主)工作的回報。
趙憶寧:我在您的個人簡歷中看到,您獲得了許多獎項。但是僅就您在中國的業績來看,實在是名不副實——您只賣了幾個產品!您未來在中國有什么拓展業務的想法嗎?
洛恩:我們已經開展的業務還是做得不錯的。當地官員對其他國家的基層選舉經驗很感興趣。我想關鍵在于你怎么定義“成功”這個概念。我認為,如果在我們提供的這些經驗的幫助下,改革能夠較快地進行,那么IRI的工作就是成功的。但是中國會決定他們需要的是什么產品。如果他們不需要的話,也沒有關系,因為我們的市場很大。我們和中國合作已經20年了,也開展了許多頗有成效的工作。但是每個國家的情況都不同,都需要分別看待他們的需求。
趙憶寧:剛才您提到你們幫助其他國家與地區建立了全國性的反對黨,但是中國不需要這個產品。您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中國不需要呢?您是否認為中國沒有你們推廣的這個產品的環境呢?
洛恩:我在臺灣非常封閉、一黨制的時期待過一段時間。但是現在臺灣已經實行兩黨制了。臺灣和中國大陸有著同樣的文化根源,所以我認為大陸并非缺乏多黨、兩黨制度的文化土壤。而且這也并非因為中國不夠發達。中國非常棒,不僅成功地舉辦了奧運會,還實現了載人航天,甚至計劃要登陸月球。中國經濟總量龐大,軍隊實力很強。所以中國是一個非常發達的國家。而許多發展程度較低的國家,都實現了民主。所以中國人民完全有能力實行兩黨、多黨制。實行一黨制是中國政府做出的決定,中國的高層領導人對此也非常坦然、坦誠,認為中國不需要兩黨、多黨制。過去10年里,美國學到了非常重要的一課,就是不要在人們不想要民主的地方,把民主強加給他們。如果每個國家根據自己的節奏來發展,那么現在中國向全世界傳達的信息,就是他們不需要美國式民主,不要向他們推銷這樣的民主。所以我們為什么還要推銷呢?過去,中國也曾經說過,他們不需要外國汽車,不需要外資企業,不需要外資工廠。那么當時何必還要跑到中國去推銷自己的汽車、企業和工廠呢?如果用經濟的語言來說,就是這樣。
民主并不一定能夠產生好的政府
趙憶寧: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明年就是東歐“顏色革命”十周年。IRI是東歐推銷民主產品的提供商之一。十年后,你們有沒有對自己推銷的產品使用情況做回訪?現實情況是,人們雖然看到在這些國家里出現了反對黨,人民也有了投票權,但是從國家宏觀數據看,例如經濟增長、社會穩定等方面一團糟。
洛恩:我們在這些國家進行過民意調查,詢問民眾是更喜歡現在的制度,還是過去的制度。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現在的制度。所以我們認為,當時的革命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們的確看到,現在擔任政府職務的人,表現并不是很好。有鑒于此,現在我們希望和有執政潛力的人們合作。例如在津巴布韋,我們和反對黨合作,不僅在政黨事務、選舉方面提供幫助,而且還會把可能當選的人們帶到最近經歷過變革(政變)的國家中,看看新當選的官員剛上任之后應該做什么,包括如何恢復經濟,使人民滿意。以前我們只是協助政黨競選并贏得選舉勝利,而現在還要幫助這些可能走進政府的人做好準備。這是我們希望彌補的地方。
趙憶寧:我今年年初訪問了埃及。那時前總統穆巴拉克正被關押在警察學院里。我看到埃及革命兩年后,仍舊有一大群人坐在總統府門口,焚燒穆斯林兄弟會旗幟,反對現任總統。在推翻舊政府之后,人民盡管選出了新總統,但是新總統又沒有能讓人民滿意,這是什么原因?現在埃及經濟陷入停滯、無法償還外債、房租飆升、人民生活困難的境地,您如何解釋這種情況呢?
洛恩:我想說的是,民主并不一定能夠產生好的政府。在美國歷史上,也出現過非常差勁的總統。例如尼克松總統——美國人甚至覺得他算不上一個總統;吉米•卡特也是糟糕透頂。但是在民主體制中,如果政府不好,人們可以推翻它。人民可以說“謝謝,您請回吧。我們另找個人來干這件事”。而專制體制下,即便政府不好,你也得忍著。
趙憶寧:但是尼克松總統在中國非常受歡迎,是他改變了中美關系。
洛恩:我本人也覺得他不錯,但是大多數美國人不喜歡他。卡特總統改善了和中國的關系。埃及在變革中做的每一個決策都是錯誤的,包括如何進行選舉,怎樣制定憲法,新的投票體制應該是怎樣的——這些都是錯的。而且他們也不愿意聽取其他地方的經驗和教訓——歐洲、美國、澳大利亞的經驗,他們都說不需要。而突尼斯等國的態度就有所不同。埃及人說,這是我們的國家,由我們來做主。但是如果能夠借鑒其他人的相關經驗,我們也很樂意幫助。但是埃及人沒有這么做。所以埃及就成了現在這樣。
趙憶寧:您是說埃及新政府沒有像津巴布韋政府那樣接受你們相關的培訓?
洛恩:現在我們沒有為埃及政府提供任何培訓,因為他們表示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議。他們說,“我們有5000年的歷史,我們什么都知道”。
趙憶寧:我在埃及看到,大多數埃及人痛恨美國。我的一個朋友的妹妹是埃及著名的紀錄片導演,她住在開羅美國駐埃及大使館的隔壁,長時間以來,她都不敢回家住,唯恐憤怒的人群焚燒美國使館時會殃及池魚。我的埃及導游對我說,新政府在經濟治理、外交關系等等方面毫無經驗可言,他們甚至對執政感到害怕。
洛恩:他們拒絕了其他人的幫助。他們非常驕傲。這種驕傲是能夠理解的,但是這么做并不明智。
民主體制可不斷修正前進的方向
趙憶寧:我還有一個困擾我很長時間的問題想請教。美國一直在全球推銷美國式的民主制度。民主制度追求的是平等自由。根據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定義,資本主義是社會不平等制度的根源,而美國處于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階段。在美國,資本力量非常強大,同時美國又非常強調民主。那么這兩種力量誰強誰弱呢?
洛恩:美國和越來越多的國家發現,民主和資本主義的結合,對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而言是最好的選擇。但這種結合不是完美的制度,也不會對所有人是好的。我記得3年前,韓國外交部長曾經提到,韓國在專制政府的帶領下,實現了高速的經濟增長。但是,如果能夠更早地采用民主制度,經濟增長的速度可能會更快,韓國經濟總量也會更大。
趙憶寧:這次我分別調研了美國的兩黨,訪問了它們的全國委員會,以及兩個州的委員會,也和普通黨員進行了交流。在調研中發現,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雙方都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強大的資本勢力已經滲透到選舉中,表現在于選舉的費用越來越高。最近我讀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的著作,他提到美國現在的選舉已經不再是“一人一票”,而是“一美元一票”。您對這個觀點有什么評論嗎?
洛恩:美國的體系中有缺陷。的確,選舉花費太多了。最高法院法官——這些被認為是充滿智慧的人——兩年前取消了競選中政治獻金的上限,而我們都得服從大法官的決定。老實說,他們的這個決定是非常糟糕的。他們的理由是,限制政治獻金的數額是對言論自由的侵害,這導致現在競選中越來越依賴金錢的投入,這是選舉制度中的一大缺陷。另外,我認為兩黨的對立越來越嚴重。所以我們的政治體系并非完美。我還得重申,民主并不一定能帶來好的結果,它只能保證在結果不好的時候,你有能力去修正錯誤。
我在其他國家一直和大家說,民主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過程。這就像駕駛一艘帆船,根據風向和洋流不斷調整航向,以便到達目的地。民主不能立刻把你帶到最完美的狀態,或者脫胎換骨,作為一種體系,是讓你有能力不斷修正前進的方向。
舉兩個簡單的例子。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黑人和白人是不能共處的,他們必須坐在公共汽車的兩端,甚至不能在同一家餐館用餐。而等我成人之后,我為一名黑人國務卿(鮑威爾)工作。在他之后,接任的又是一名黑人女國務卿(康多莉扎•賴斯)。而現在,我們有了一名黑人總統。在我出生的時候,這兩件事情都是不可想象的。這一切的變化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通過民主制度和民主程序——國會、最高法院——推動的。
當我為小布什政府工作的時候,發生了關塔那摩虐囚事件。當這件事被曝光的時候,人們都嚇壞了。國會表示,不允許發生任何虐囚事件。所以他們通過了法案,禁止虐待俘虜。現在,我可以保證,這屆政府就不會發生虐囚事件了。所以民主本身并不能保證不會發生種族隔離、虐待事件,但是民主體系有公開制度,能夠讓你發現錯誤,并通過民主程序改正錯誤。
趙憶寧:這兩個例子非常有趣,尤其是第一個例子。
洛恩:民主體系有許多支柱。獨立的司法系統在民主體系中非常重要,它們是推動變革的重要力量。昨天在最高法院就通過了一項法案(同性戀婚姻法案)。盡管許多美國人可能并不贊同這個法案,但是司法系統是獨立的,他們可以做出自己的決定。
其他國家的民主化未必給美國帶來好處
趙憶寧:您在前面提到,IRI所做的向國外輸出民主,都是為了美國以后可以和這些國家更好地相處。那么,輸出民主有沒有出于國家安全角度的考慮呢?比如民主國家之間不容易發生戰爭?或者是因為民主是全人類的普世價值?或者從美國的經濟利益出發,有利于美國的商業甚至是戰略布局?
洛恩:從戰略或者軍事利益的角度來看,讓國家走向民主未必能給美國帶來好處。舉兩個例子。菲律賓就是一例。歷史上美國曾經支持菲律賓的一位將軍推翻專制政府,但是在菲律賓成為民主國家兩年之后,新上臺的政府就把美國趕出去了,美國因而失去了最大的海外軍事基地。第二個例子就是智利。當時智利的獨裁者是美國的鐵桿盟友,但是當智利變成民主國家之后,新政府就不再支持美國了。埃及過去的政府雖然獨裁,但還是親美的。而現在執政的穆斯林兄弟會對美國卻不友好。所以從戰略利益、軍事利益考量,其他國家的民主化未必會給美國帶來好處。
根據我的觀察,民主國家大多選擇了資本主義或者有資本主義特色的體系。為什么民主國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這是因為政府必須選擇有利于大多數人民的經濟制度。如果選擇了資本主義或者帶有資本主義色彩的體制,那么與美國的貿易機會就會增加。而政府本身也是相信這種意識形態的。
你說的對,民主國家相互之間的確不太容易發動戰爭。因為在民主制度中,當權者是很難發動戰爭的。他必須獲得民眾的政治支持才能開戰。而專制國家中,獨裁者可以很快發動戰爭,無須獲得其他人的意見。盡管現在很多人都說2003年發動的伊拉克戰爭是一個錯誤或者失敗,但是無論如何,小布什總統為了發動這場戰爭,還是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說服民眾和國會。你必須讓民眾認可,才能在國家層面上發動戰爭。有多少父母親愿意讓自己的孩子上戰場去送死呢?所以如果所有國家都采用民主制度,那么發生戰爭的幾率就會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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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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