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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是個高知。嗯。這句話沒有什么夸張之處。他是50年代武漢大學法律系畢業生，雖然文革吃了些苦頭，但是后來還是在省會做了一些年頭的法官，到退休之前，還是政法學院的教授。我和我堂妹在找對象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曾沾過一點他的光，對方聽說家里有這樣一位長輩，都覺得該是書香門第，知書達理的。雖然他現在又聾又懵，還酷愛購買各種腦洞大開的保健品。

一開始是神奇的納豆膠囊。這種黃豆的發酵品對兩廣人民來說還是比較稀罕的，大家也不太熟它是干嘛的，推銷的小妹不急不惱，請了很多老人去免費聽課，課后還免費量血壓，我爺爺量出來血壓偏高，血脂偏高（不要問我量血壓是怎么知道血脂的，我也沒有想明白），血管就快要爆炸，于是小妹又免費送了他一瓶吃以便解決以上所有問題，還經常打電話過來問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雖然我爺爺是神經性耳聾，但這不影響小妹整個談話的邏輯導向：舒服就拿上醫保卡再來兩瓶，不舒服就拿上醫保卡再來兩瓶……沒毛病。最終的結局就是爺爺家里的冰箱一打開全是納豆膠囊，連根菜葉都找不著落腳點，而爺爺醫保卡里的一萬多塊全都不見蹤影，買盒硝苯地平都要問我拿卡。

保健品推銷很大一部分目標群體是老年人（資料圖）

后來吃的已經不能滿足他了，他又買了一條可以通過電磁波治療前列腺增生的神奇內褲。你知道，電啊，磁啊，這種東西，年輕人用來上網那肯定是要致癌的，老年人用來貼身放一放那是哪里不爽貼哪里，媽媽再也不用擔心任何問題，從這個角度講當然是很好，只是電啊磁啊有一個問題就是不能洗，一條不能洗的內褲多少是會引起家人的不適的，所以我奶奶非常恨它。不幸這條神奇內褲后來還被過于頻繁的穿著弄破了，爺爺追著奶奶給他補，奶奶忍無可忍，出離憤怒地說：可是你XX根本就沒有前列腺增生啊！

我奶奶很憂愁，跟我說：你是家里學歷最高的醫生，你勸勸他啊！

我思考再三，實在不好意思說：我是不可能戰勝保健品銷售小妹的啊！

我們醫院有個外設門診承包了社區衛生，那個門診恰好在一個老公房宿舍區旁邊，所以那邊的小伙伴們每天接診許多老人。那個宿舍區房子都挺舊的，這些老人的子女多數不愛住，而是另外買了房子出去單獨住，所以這些老人大多是獨居。他們很難被鼓動參加社區免費體檢，或多或少都購買過保健品，然后遭到子女的嘲笑和指責，當社區醫生再給他們打電話說：爺爺奶奶你們好，我們這里有免費的體檢……就很容易遭到老人的懷疑，甚至無情地掛斷電話。這一度讓社區醫生非常沮喪，直到他們更換了一種溝通方式，技巧如下：

爺爺奶奶你們好，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吧，現在啊國家政策老好了，65歲以上的老年人到社區醫院去建一個健康檔案，就可以免費體檢哦！（用“國家政策”強調權威性。）

此前有媒體報道獨居老人家中堆滿保健品

……哦，建檔不要錢！這個是國家有撥款的，國家就把這錢替你們出了！可以免費查血常規、尿常規、血糖血脂，哦，還有心電圖。這人啊上了年紀，就容易高血壓啊高血脂啊，自己都不知道的！要去查查才好，心里有個底，知道要注意什么，反正又不要錢！你們想想啊平常一年也遇不到一次義診，遇到了一群老人擠破頭才給免費量個血壓，現在免費給你們測血糖，要費試紙的，那個試紙很貴的啦，幾塊錢一條，那么小小一條哦！免費給你們做！是不是好劃算啦？（強調免費。）

……哦，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那種賣藥的廣告，國家辦的社區醫院開的都是基藥，基藥啊，就是那些特別基礎的，好便宜好便宜的藥，其實啊，也蠻好使的！而且都是零差價，進貨多少錢就賣多少錢的！（強調便宜。）

這是因為老年人是曾經為社會貢獻力量的人嘛，沒有你們哪有我們今天的美好生活嘛是不是，我們都要敬老嘛是不是，國家現在倡導嘛，所以都是國家出錢的。（強調并不是認為老人家您貪小便宜而是尊敬。）

而且啊，每個季度至少還搞一次健康講座，告訴你們平常要注意什么，吃什么對身體好，這些都會說的！會打電話來通知你們去聽講座的，聽完講座也不用買藥，居委會的人也會一起去講座那里看的，都是很正規的啦！聽講座還可以發小禮品哦！有洗潔精，臉盆，毛巾，牙膏牙刷……（強調實際上也真是有小便宜可占。）

這樣老人就會聽你的話，來參加社區體檢，但時間成本就高得多了。而且你指望他們參加了體檢后就都配合社區醫生進行規律的健康管理，不再購買保健品嗎？那不現實。社區醫生一個季度才來一個電話，也不總是那么熱情洋溢，保健品小妹可不會那么冷漠。

其實老年人購買保健品的背后動機，是填補心里那個深不見底的空洞。他們并不是真那么傻，只是他們的身體機能衰退了，他們在兒女面前的威嚴早就消失了，或許連感情也并不是那么親密，這都讓他們心里恐慌，感到無助。哪怕有個人假裝關心，多來過問幾句呢？

你如果真的想戰勝保健品銷售小妹，就要自己去填那個洞。而不是大手一揮，盛氣凌人地說：我看你買的這些東西都是廢物！

難道你年少的時候沒有跟大人說過我喜歡這個無用而搞笑的漫畫，我喜歡那個無用但有趣的社會實踐，我舍不得一段無用而懵懂的感情……那時你家大人是不是大手一揮，盛氣凌人地說：你喜歡的這些東西都是廢物！影響學習！

你覺得這樣效果好嗎？你們之間的嫌隙不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

我和我爺爺之間其實并不親近，并不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只是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淡漠了太久，多少有點積重難返。去年下半年他因為參加了一個什么鬼斷食降血脂的學習班，回家后什么也不吃，后來昏迷送去住院，輸了血才搶回一條命。我當時去看了他，但是真的就只是“看”，面面相覷，竟不知說什么好。我知道責怪他胡為亂信的話已經有人說過了，也知道他惱羞成怒亂發脾氣，差點還要打護士。我長時間地凝視他內心的那個無底洞。這個任務比推銷一盒保健品要艱巨多了。我不知道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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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于微信公眾號：陳語嵐 chatting_chen，授權觀察者網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