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純:一個“新青年”之死,讓人看到一個知識群體的分裂
【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郭純】
1915年9月,陳獨秀在《青年雜志》(后改名《新青年》)第一期的發(fā)刊詞《敬告青年》中,寫道:“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他認為中國社會未來的走勢,“惟屬望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中國需要這些青年們 “發(fā)揮人間固有之智能,抉擇人間種種之思想”,而至于如何抉擇,他提出了以下這6條標準:(一)自主的而非奴隸的;(二)進步的而非保守的;(三)進取的而非隱退的;(四)世界的而非鎖國的;(五)實利的而非虛文的;(六)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這六條標準不僅僅是陳獨秀借以喚醒中國青年,期待他們建設一個新中國的行動綱領,也投射出了他心目中這本雜志的理想讀者——一個“自由、進步、積極、開放、務實、科學”的“新青年”形象。
掩卷之余,有人會問,當時中國真的存在著這樣的“新青年”嗎?他們是誰?
今年上半年熱播的電視劇《覺醒年代》算是給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具體形象的解答,在這部“正面展示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和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的全過程”的電視劇中,編劇們構建了一組“新青年”群像,給觀眾列出了一長串“新青年”名單:毛澤東、周恩來、陳延年、陳喬年、郭心剛、趙世炎、鄧中夏……
細心的觀眾也許會發(fā)現(xiàn),在這部電視劇中,每一位歷史人物出場時都會在一旁配上解說詞,介紹其姓名、生卒年、出場時的身份等重要信息。與之對應的是,那些為了劇情需要虛構出來的人物就沒有這樣的“待遇”。其中,令人頗感意外的是,在這部長達43集電視劇中近三分之二的篇幅里頻頻露臉、戲份頗為吃重的“郭心剛”,竟然也是一位虛構的人物。
不同于其他點綴型的虛構人物,觀眾能夠在劇中感受到編劇對“郭心剛”這個人物的偏愛,他在《覺醒年代》里不僅是一個“參照物”,穿針引線連接了眾多主角的出場,他自己也是一個擁有獨立主線故事的重要人物:東渡日本求學,正值袁世凱要接受 “二十一條”而義憤填膺,甚至面唾發(fā)表“消極言論”的陳獨秀,卻與其不打不相識,還意外見證了李大釗和陳獨秀的歷史性會面;來到北大求學,深受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新文化運動主將的熏陶,成為“文學改革”中支持白話文的急先鋒;是山東登州總兵之子,中國因巴黎和會外交失敗而痛失山東,他也因未能完成父親的遺愿而一夜白頭,拖著病軀參加了五四游行示威運動,最終吐血身亡。這個充滿古典悲劇式的結局令無數(shù)觀眾動容,然而這并非是創(chuàng)作團隊一時的神來之筆,而是真實的歷史原型賦予這個角色的高光時刻。
“郭心剛”這個角色的原型名為“郭欽光”,1895年出生于廣東文昌(今海南文昌)的一個普通農(nóng)戶家庭。6歲進學堂讀書,12歲畢業(yè)于文昌縣羅峰高等小學,其后負笈赴穗,考入廣東省立師范學校。在廣州,他確實曾因袁世凱與日本秘密簽訂“二十一條”而憤恨不已,在東園舉行的“國恥大會”上慷慨陳詞,以“國危而俗偷,不如早死,勝于撐兩目以候外人侮之我國”之言立下以死報國的志向。1917年,郭欽光從廣東省立師范學校畢業(yè),繼而考入北京大學文科預科班學習。
隨著學習的深入和眼界的開闊,郭欽光對國家危亡有了更深刻的體會,1919年5月4日,以北京大學為首的13所在京大專院校的三千余名學生舉行游行示威,提出“外爭國權,內(nèi)懲國賊”“還我青島”“拒絕在和約上簽字”等口號。郭欽光當時已身患肺病,同學都極力勸阻他不要再參加游行,但他執(zhí)意不肯。當游行隊伍在天安門集齊后,他馬上登臺演講,隨后又和同學們趕往趙家樓搜尋賣國賊,期間因過度勞累,加上情緒激動,當場嘔血不止,一度陷入昏迷。之后雖被送往北京法國醫(yī)院救治,但由于其病情迅速惡化,醫(yī)生也回天乏力。5月7日,郭欽光因病去世,時年僅24歲。
郭欽光是五四愛國運動中犧牲的第一位烈士,他的死在學生中引發(fā)激烈反響,北京、天津、上海、廣東各地的學生均為他舉辦了悼念活動,并將追悼活動發(fā)展為政治動員大會,進一步推動五四運動的廣泛發(fā)展。1998年5月4日,正值北大百年校慶之時,“郭欽光”的名字被補刻在“北京大學革命烈士紀念碑”上。
真正的“郭欽光”只活了短短二十余年,后人只能憑借其族人的回憶及其同時代人留下的只言片語,在地方縣志和英烈傳里草草拼湊出一兩頁他的生平。“五四”舉起的旗幟上也許有他洇紅的血跡,但后人遺憾的是只能悲嘆他的命運,卻永遠無法理解他的苦惱和遭遇。這一大塊的“留白”,倒是給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機會。編劇們通過擇選和提煉文獻材料,將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新青年”和用文本、史料構建的“新青年”重合起來,揉捏出了一個全新人物“郭心剛”。戲假情真,創(chuàng)作團隊用虛構的角色豐富了英雄的人生,。
一說到 “新青年”,我們往往會將其視為“新文化運動”的一種衍生品,但這似乎有潦草定性的嫌疑。《覺醒年代》的處理就較為巧妙,它將1915年初留日中國學生的一場辯論作為第一幕,讓“郭心剛”在此登場,為劇情的開啟鋪設了合理的歷史背景:20世紀初,清政府發(fā)起“新政”改革,試圖挽救已岌岌可危的政權。然而,在長達近十年的改革中,只有廢科舉、興學校和派遣留學生出國三項得到了貫徹。清政府沒有迎來幫手,卻培養(yǎng)出了對手:一個全新的知識分子集體誕生——科舉制度的廢除,使得他們不斷疏遠傳統(tǒng)思想和統(tǒng)治階級;新式學堂的建立和出國留學,又使得他們與現(xiàn)代西方文明產(chǎn)生了各種形式的接觸。“新青年”就來自于這些知識分子。自備思想武器的他們渴望變革。同盟會作出了最先的嘗試,但慘遭失敗,中華民國雖然建立,但革命的勝利果實被南北軍閥所竊取。革命陷入瓶頸,苦悶的知識分子重新思索中國的命運。
正是這一時期,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日本因其經(jīng)濟便利,文化相通,成為這些知識分子的云集之地。“郭心剛”所見證的李大釗和陳獨秀的歷史性會面,不全是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想象:李大釗和陳獨秀就是在早稻田大學接觸到了“日本社會主義之父”安部磯雄的學說,社會主義思想開始在這兩位“新青年”未來的領路人心中埋下種子。
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新青年》雜志是種子破土,宣告“新青年”誕生了。新生的力量需要精心的呵護和滋養(yǎng),更渴望嚴格的磨礪來增強生命力。《覺醒年代》選擇北京大學作為主場,來展示中國思想界新舊兩股勢力的交鋒,自有其道理:作為“戊戌變法”中唯一被保留下來的機構,北大的前身“京師大學堂”是中國第一所官辦現(xiàn)代大學,隨著國子監(jiān)的廢除以及科舉制度的取消,它逐漸演變?yōu)橹袊ㄒ坏墓俜阶罡邔W府,成了一個既是學習也是儲備官僚的機構。這也印證了《覺醒年代》中的反面角色“張豐載”那句話:“去北大讀書就是去做官。”
而蔡元培擔任北大校長,力促改革,他在就職演說中開宗明義:“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所以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為了一個新的北大,蔡元培“三顧茅廬”請來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換一個角度來看,陳獨秀也是為了檢驗自己的“新文化”而站到北大的講臺上。以文學改革為開端的新文化運動,需要主將和先鋒——劇中“郭心剛”與黃侃就“尊師重道”爭論,就像是先鋒上場,憑借年輕人的沖勁先給對手一個下馬威;也需要馬前卒——排演活報劇《紅樓鐘聲》,為白話文搖旗吶喊。“新青年”在各種摩擦沖突中愈戰(zhàn)愈勇,為今后的斗爭積攢下了經(jīng)驗和勇氣。
1919年5月4日學生的愛國示威游行讓北洋政府看到了“新青年”的決心和行動力。《覺醒年代》將“郭心剛之死”安排在此處,既尊重了客觀歷史事實,又能將觀眾的情緒推向高潮。“新文化運動”的分化,也被巧妙地展示在故事情節(jié)中:游行過后,北京政府關押“鬧事”學生,整頓宣傳進步思想的刊物,北京大學和《新青年》編輯部損失慘重,再加上蔡元培請辭北大校長之職,令眾人覺得學校恐有被解散的危險,此時的胡適萌發(fā)了將“北大南遷”的想法。陳獨秀與胡適因此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前者更是喊出了:“中國之所以這么窩囊,就是因為郭心剛太少,而胡適之太多”之語。
一個“新青年”以斗爭的姿態(tài)死去了,他的死讓他的導師從一開始高談“二十年不談政治,一心致力于啟發(fā)國民的思想”到最后喊出了“不辯,不爭,不可以”,確認了“新文化運動離不開政治,甚至它本身就是政治”。他的死讓人們意識到了這個知識分子群體的分裂,其中的一部分人將高舉著“新青年”的牌子會繼續(xù)前進,而另一部分人則堅持“一個文化運動不應該轉變?yōu)橐粋€政治運動”,告誡自己遠離這些是是非非,“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本文系觀察者網(wǎng)獨家稿件,文章內(nèi)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未經(jīng)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wǎng)微信guanchacn,每日閱讀趣味文章。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 朱敏潔 
-
堅定不移聽黨指揮 向著世界一流軍隊邁進
2021-08-01 22:30 習主席帶領我們強軍 -
祖國需要我隨時都在!
2021-08-01 22:27 習主席帶領我們強軍 -
孫春蘭在南京調(diào)研:堅決遏制疫情蔓延
2021-08-01 22:15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高!能!超!燃!東風快遞隆重推出原創(chuàng)MV《戰(zhàn)爭就在下一秒》
2021-08-01 20:53 習主席帶領我們強軍 -
王賀勝由蘇赴湘
2021-08-01 19:45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湖北紅安新增2例無癥狀
2021-08-01 18:28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北京新增本土2+1
2021-08-01 17:43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明確!鄭州疫情由德爾塔毒株引起
2021-08-01 17:15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北京進京管控等級:嚴控中高風險地區(qū)人員進京
2021-08-01 17:12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八一的昆侖之巔,他們用吊車升起國旗
2021-08-01 15:47 習主席帶領我們強軍 -
張家界“封城”:全市交通管制
2021-08-01 15:24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溯源美國:情報機構預言了新冠肺炎疫情,這是什么套路?
2021-08-01 14:21 反對新冠溯源政治化 -
桃花源9場演出777名觀眾屬于高風險人群,請及時報備!
2021-08-01 14:10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美國增加中企赴美上市信披要求,證監(jiān)會回應
2021-08-01 13:22 股市 -
張家界:小區(qū)原則上不準外出,公職人員除必要工作外一律在家待命
2021-08-01 13:18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杭州市長熱線否認林生斌被立案調(diào)查
2021-08-01 13:11 -
南京14例本土確診詳情:含3名學齡前兒童
2021-08-01 13:08 新冠肺炎抗疫戰(zhàn) -
打卡!中國軍隊丨在天安門廣場,他們用忠誠擦亮榮光!
2021-08-01 12:14 習主席帶領我們強軍
相關推薦 -
刺激消費,全民“發(fā)錢”這招可行嗎? 評論 240美國申訴后奪銅,羅馬尼亞徹底怒了 評論 258“去過中國30次,反對中美敵對”,共和黨猛攻他親華 評論 191“阿克薩洪水策劃人”辛瓦爾被選為哈馬斯領導人 評論 338“中國為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美國做不到的” 評論 157最新聞 Hot
-
韓國教練哭了:20年了,每次都輸給中國隊
-
美議員聲稱擔心中企當“間諜”,密歇根州州長已讀不回
-
澳大利亞奧運選手涉嫌在巴黎購買可卡因被捕
-
馬杜羅:WhatsApp見鬼去吧,建議改用微信…
-
日本長崎拒絕邀請以色列,G7另外六國不干了
-
美國申訴后奪銅,羅馬尼亞徹底怒了
-
他欲召集拉美17國開會討論委局勢,還請求美國支持
-
共和黨人一看,覺得自己又行了
-
“他建議我主修中文,這真的改變了我的生活”
-
他遭美司法部逮捕,被控受伊朗指使欲雇兇刺殺特朗普
-
“去過中國30次,反對中美敵對”,共和黨猛攻他親華
-
“跟隨歐洲盟友步伐,他計劃訪華”
-
烏軍突入俄境內(nèi)7公里,俄稱擊退進攻
-
“中巴合作不應滿足于現(xiàn)狀,加入‘一帶一路’是根本措施”
-
員工曝波音工廠亂象,“換問題艙門像換內(nèi)褲一樣頻繁”
-
“阿克薩洪水策劃人”辛瓦爾被選為哈馬斯領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