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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從左翼思潮到商業大潮——中國電影文化的演變
關鍵字: 戴錦華電影學院北大逃亡左翼電影理論商業大潮電影理論專業“當年我和鐘大豐、李弈明,我們三個人都是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就敢建立一個專業,我們三個人創建了中國電影理論專業,建立了一個招收本科生的專業,課程設置、教材等所有的一切自己做,自己執行。那真是那個時代才可能有的事情,在你們今天看起來那就像奇跡,其實當年完全不算奇跡,它是一個心想事成。”
——戴錦華
范倍:您從電影學院離開,實際上某種程度上也離開了對電影的全新的關注。我了解到一些歷史的知識,我想這個離開是跟當時,比如說對未來、對社會、對當時整個文化或者對國家的某一種思考,甚至包括書里面有一篇文章“第三世界”,跟西方左派的思考有沒有一種隱秘的關系?我記得書里面還有一個描述90年代的題目叫“梅雨時節”,是不是跟你在九十年代的狀態有沒有一種隱秘的關聯?
戴錦華:不是隱秘的關聯,是直接的關聯,因為我自己還是挺驕傲的,當年和鐘大豐、李弈明,我們三個人都是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就敢建立一個專業,我們三個人創建了中國電影理論專業,建立了一個招收本科生的專業,課程設置、教材等所有的一切自己做,自己執行。那真是那個時代才可能有的事情,在你們今天看起來那就像奇跡,其實當年完全不算奇跡,它是一個心想事成。因為一切都沒有,都是空白,都沒有形成。在那個時候進入到這樣一個狀態當中。
2006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戴錦華的著作《霧中風景》
說起來好像是我們的一己之力,其實不是,這就是當年加州大學電影系,因為所有美國的電影系都是六十年代的文化的和社會的直接產物,電影系的知名教授全部都是街頭斗士,被打回來以后重回大學弄了一個電影系,所以電影系非常左,電影系非常激進,電影系非常前沿。也就是這一批人從六十年代建立這個學科到八十年代的時候,他們曾經全面地造成了電影理論相對于傳統的、文學的、人文的、社會科學領域的全面倒流——電影理論全面影響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
我是1982年到電影學院,1987年建立這個專業,1987年開始招生,那時候剛好是電影理論的全球的黃金時代,當時加州大學這么一批左派的、左翼的,當時有學者很挑戰地說你們是左派嗎?然后翻譯把它翻譯成了“left wing”,然后美國學者就很不以為然地說我沒翅膀,我沒翅膀,所以甭跟我說是左翼的還是右翼的,但是我們知道廣義的它是西方的一個新左派的一個大的脈絡。
因為他們是西方左派所以他們才會喜歡中國,在整個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我們在所有的海外見到的人都會告訴你,如果有一個美國人、一個法國人、一個德國人熱情幫助你,你一問,他肯定是他們那兒的左派。而其他所謂的主流的、自由派、右派的人,對中國人的那種不屑一顧,那種種族、政治上的優越(溢于言表)。所以這時候他們強大的六十年代遺留的中國想象、中國熱愛,就是他們自己愿意跑到中國來,給我們講課。所以當時就有著名的香山的暑期講期班,他們這些美國的大教授過來,然后我們都去聽課,所以那是一個直接的線路和傳承。
1971年4月14日,華盛頓特區,身份不明的示威者爬上國旗旗桿,并試圖摘下美國國旗,抗議美國在越南繼續保持著軍事存在
當然他們同時帶來了美國電影學的左翼的文化基調,可是很好玩兒的是,當時我們認為我們是絕對的自由主義者,我們認為我們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以為我們可以把電影學科化而不是政治化。但是當九十年代,中國社會開始遭到沖擊,尤其是1995年中國社會大分化開始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那些理論資源自身攜帶的左翼的思想資源和思想力量。我自己所謂的向左轉的發生,其實更多的是內部的而不是外部的。所以這是一個直接的傳承關系。
1971年4月23日,華盛頓,越戰退伍軍人在國會大廈臺階前進行抗議,丟出獎章和其他東西
另外一個直接的關系,離開電影學院是萬般的無奈,在別人看來,你從電影學院跑去北大好像是一個上升的過程,但是當時對我來說是一個“逃亡”,是一個被迫的逃亡。因為電影業最先受到商業化的沖擊,原有格局的喪失,自己找不到自我確認的可能性,這樣才想逃到北大。
所以你看得非常準,“梅雨時節”是我決定逃往北大之前的最后一篇作品、最后一篇文章,當時就感覺到了那種陰雨綿綿,那種潮濕、沼澤的那種吸附和陷溺,就想逃走。我后來在很多地方寫過,當時我決定想去北大的時候,給自己的潛臺詞是北大的圍墻足夠厚,大家明白,那時候是我想逃到某個地方藏起來。
我辦好手續還沒有轉往北大的時候,一個社會新聞轟動全中國,北大拆了我們的南校墻,全部用于商用。我記得當時的那種辛酸失措,但是我現在明白,其實北大從來不是一個可以在圍墻里面藏起來的地方,北大到今天為止仍然是中國社會風云會際的地方,某種意義上,它要迎接沖擊而不是逃離沖擊。電影學院也不是被商業大潮沖垮了,而是此后它經歷了新生和重建。大家大概也可以從這里面分享年輕時候的脆弱,年輕時候的那種極端和承受力、想象力的不足。
但是無論怎么樣,既然今天回頭看二十多年前的書的時候,我就再好為人師一次,唯一跟大家分享的是,中國社會變化是最劇烈的區域之一,但同時我們是非常幸運的,這個變化不是以那樣的大災變的方式發生,至少這幾十年來都不是以災變方式的發生。
但是生活在這么急劇變化、充滿誘惑的時代,我覺得從今天回望《霧中風景》的時候,唯一可以推薦的一件事,真的,在中國生活需要點定力,有時候咬咬牙堅持下去,很短暫的那個轉變就將再度發生,我自己至少獲益于此。
(本文節選自北大博雅講壇第79期對話實錄)
- 原標題:戴錦華:從電影學院到北大,是我的一次“逃亡”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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