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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維克多·格羅斯曼:一位美國共產主義者在東德的經歷與思考
○現在一些東歐人很懷念原來社會主義體制下的生活。這種現象也存在于德國,它被稱為“東德懷舊”情結(Ostalgie)。您如何理解這種情結?
●“Ost”在德語中的意思是東方。“Ostalgie”這個詞是由媒體發明的,用來描述東德人對他們已經消失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懷舊回憶和情緒。這一點最明顯地表現在不定期開放的“東部市場”中,這些市場提供的食品和其他商品曾經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每個雜貨店都能買到,但后來被西德的商品替代了。過了一段時間后,人們又開始懷念這些商品。雖然這些產品不再由國營企業生產,而是以利潤為主要驅動力,但它們保持了與以前一樣好的配方、名稱和包裝。“東部市場”通常只開放幾天,但總是擁擠不堪。
關于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社會主義制度,人們的觀點仍是各種各樣的,就如同當年一樣。一些人熱愛東德,因為它的成就和對未來的夢想,另一些人憎恨它并且支持資本主義,而大多數人常常受個人成功或失敗等因素的影響而搖擺不定,經常改變自己的觀點。但時代在不斷發展,盡管有一小部分東德人(最近的一項民意調查估計為10%)希望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回歸,但這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自從統一以來,對東德的這些社會弊病的宣傳被灌輸到人們的頭腦中——通過所有的電視頻道、媒體,所有的講堂和教室。即使是對這些官方詆毀的輕微背離,往往也需要真正的個人勇氣。這種所有媒體幾乎每天都在重復的宣傳,顯然很快被那些找到了好工作、擁有了好車、擁有幸福家庭以及愉快旅行的人所接受。他們的孩子能上得起大學,找到工作。大約1/3的原東德人的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對1990年的轉變以及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消失幾乎沒有任何遺憾。
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一個非常不同的群體,包括那些丟掉了原有的工作,然后在市場經濟中沒能找到合適工作的人,這個群體大約也占1/3。他們當中有些是老年人,只能領取微薄的養老金或尚未到領取養老金的年齡;有些從事著社會不太需要的工作或貿易;有些是單身母親,試圖通過從事兼職或臨時工作以及領取各種各樣復雜的政府補助來養活孩子。在2021年,約15.8%的德國人(約1300萬人)生活在官方公布的貧困線以下。其中,超過250萬是兒童,占德國兒童總數量的1/5(東部的貧困率要遠高于西部)。大約有200萬人買不起食物,依賴于政府的食品配給。
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日子里,我認識的一個超市售貨員總是很快樂,給我們各種購買美味奶酪的建議。但是統一之后,她所在的超市成為一個巨大西方連鎖超市的一部分。她告訴我們,她現在不再快樂。當她要求改變假期計劃,以便可以和小兒子一起去度假時,卻被粗暴地告知“你應該按照我們通知的時間去休假!”兩個月后,她流著眼淚告訴我們她被解雇了!她還說:“這是我們投票支持的制度嗎?”一個月后,我看到她自己在一個刮著寒風的火車站里,在一個便攜式小桌子上售賣奶酪。
隨著時間的流逝,許多原東德人的生活已經逐漸正常化。柏林墻倒塌時50歲以上的人正在死去,當時超過35歲的人現在也達到了領取養老金的年齡。大量的年輕人搬到西德尋找工作,他們或者適應了一份新的職業,或者以某種方式找到了新的生存基礎,盡管可能工資較低、工作條件較差,但至少有工作。這群人雖然沒有看到承諾的“繁榮景象”,但至少確實享受到各種旅行機會和消費品,以及其他能負擔得起的東西。如果你能適應新的社會,“東德懷舊”情緒就沒那么強烈了。
但即使在這一群體中,對自己被降為“二等公民”的怨恨和痛苦依然存在。在工廠里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是:“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時代,如果你很聰明,你就不會說任何關于埃里希·昂納克(Erich Honecker)或德國統一社會黨(SED)的壞話。但這些壞話可以對你的工頭或經理說,因為沒有人有權力解雇你。但今天的情況則正好相反。你可以隨意批評赫爾穆特·科爾(Helmut Kohl),但是對你的工頭說話要小心!”
事實上,許多人覺得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工廠和商店里的氣氛更為輕松。工人在國家和社會中有更大的發言權,在家庭中父母和祖父母能夠更好地照顧孩子,婦女地位更加平等,人們能享受廉價的房屋租金和公共交通,不用支付醫療、牙科保健、處方藥等費用。但正是在2007年-2008年的經濟危機時期,許多人失去了工作。人們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生活的一個方面的回憶更加強烈——無疑是它最重要的方面,這就是它提供給人們的一種安全感:沒有人擔心失去工作或形成巨額債務,以及被趕出家門。
如今,人們越來越擔心這種危機狀況會再次出現。目前的工作機會并不少,但普通食品、烘焙食品、肉類、水果、蔬菜、黃油和奶酪的價格在飆升。最糟糕的是,租金正在不斷攀升,承諾的低價公寓仍然未兌現。許多經濟學家預測未來形勢會更加艱難;對俄羅斯天然氣和石油的抵制以及從美國能源公司購買昂貴的替代品,并不能讓人民生活得到改善。許多人擔心日益上漲的房價和變得更冷的房子。這會激發人們對東德在1990年以前的發展成就的更多思考嗎?是的,確實存在著“東德懷舊情結”,“東部市場”也一直非常熱鬧。但是目前還不清楚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在當前的政治舞臺上代表了什么樣的意義,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
三、德國左右翼政黨的發展狀況及未來趨勢
○目前德國存在著哪些左翼政黨?它們的發展狀況如何?
●1990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崩潰之后,德國統一社會黨決定繼續維系自身的存在,該黨驅逐了大部分老領導人,并將自己命名為民主社會主義黨(PDS)。但到1992年,該黨原有的225萬名黨員中只剩下約10萬名忠誠的社會主義者。在德國統一的最初幾年,左翼人士處境艱難,對消失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同情,經常會遭到與“史塔西”有關聯的指責。2002年—2005年,民主社會主義黨在德國聯邦議會中的兩名女性代表一直受到排斥,幾乎沒有任何權利。
但無論是對塞爾維亞發動的戰爭,還是對失業德國人的歧視,都證明了由社民黨和綠黨組成的聯合政府的反動性。在2005年的選舉中,民主社會主義黨贏得了8.7%的選票和53個席位。
緊接著,民主社會主義黨又迎來了一場勝利!德國社民黨的部分成員,尤其是工會會員,對該黨的右翼轉向非常不滿。他們脫離了社民黨形成了一個新的組織,這個組織在2007年與民主社會主義黨組成了一個新的政黨,即“左翼黨”(Die Linke)。兩年后,左翼黨在選舉中以11.9%的選票和聯邦議會中的76個議席(其中有42名女性)獲得了驚人的勝利,這一成績震驚了其他所有政黨(不論是左翼還是右翼政黨)。德國社民黨受到的沖擊尤其大,在經歷了民調低迷和選舉中的一系列糟糕表現之后,社民黨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重拾幾乎被遺忘的左翼論調。
盡管左翼黨在之后的選舉中沒有再達到之前的成績,但仍然在2013年和2017年的選舉中獲得了8.6%和9.2%的選票,從而使該黨成為聯邦德國議會中最強大的反對黨。在許多州的選舉中,左翼黨也取得了可觀的成績。尤其是在德國東部,左翼黨在幾個州與其他政黨組成了聯合政府。在圖林根州,左翼黨甚至成為第一大黨。盡管有來自右翼的瘋狂污蔑和指責,左翼黨的一位非常溫和的政治家博多·拉梅洛(Bodo Ramelow),仍成為左翼黨的第一位州長。2014年以來,杰出的個性和演講能力使他能夠在圖林根州連續執政。
在德國東部的其他地方,也正是左翼黨之前所取得的成功,導致它不能達到一個更高的高度,反而逐步下滑。許多選民的生活仍然很痛苦,生活水平不穩定,工作充滿著不確定性并且收入微薄,“二等公民”的地位也讓他們感到不安。這些痛苦最終導致了他們對“所有社會上層”,即“建制派”的抵制。這削弱了左翼黨年輕而雄心勃勃的政治領袖與東德工人階級或失業人口之間的聯系。
左翼黨最開始的群眾基礎是那些在德國統一社會黨轉型為民主社會主義黨之后仍然保持忠誠的黨員。由于這些黨員的統一社會黨-民主社會主義黨的背景,他們從來沒有進行罷工或街頭斗爭的傳統,也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野心勃勃的新領導層——盡管后者缺乏腳踏實地的斗爭經驗。但是,這些“忠誠”的黨員正在逐漸逝去,并且沒有新生力量接替他們。除了在圖林根以及兩個德國西部城市漢堡和不來梅之外,左翼黨的發展面臨著越來越多的不確定性。
黨員人數和受歡迎程度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左翼黨內部的激烈分歧。由于在一些基本問題上的分歧,左翼黨劃分為兩個相對立的派別,即改革派和激進派。改革派一直希望能進入執政聯盟,主要是與社民黨和綠黨聯合執政。在原東德的四個州以及西部的不來梅市和首都柏林,這一目標都實現了。在圖林根州,左翼黨甚至領導了執政聯盟,并為其黨員博多·拉梅洛贏得了州長的職位。在州一級,與其他“中左”政黨的妥協是可能的——盡管這通常以左翼黨進一步淡化自身立場為代價。
但改革派著眼于國家層面,希望能參加國家層面的執政聯盟,這涉及至關重要的外交政策。一些“寬容”的社民黨和綠黨領導人表示,他們勉強愿意忽略之前的“紅色迫害”,接受左翼黨作為合作伙伴(并提供所需的聯邦議院席位)。但他們始終堅持一個基本要求:左翼黨必須放棄反對北約擴張,同意加快重新武裝以保證德國能參與境外的武裝沖突。改革派的一些成員(如圖林根州州長博多·拉梅洛),非常希望左翼黨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民主”政黨并獲得內閣席位。因此,他們呼吁要和其他主流政黨“互諒互讓”,并想要淡化這一問題。但激進派對此強烈反對。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妥協將否定該黨作為唯一“和平黨”的基本立場,喪失該黨的基本原則!
在另一個關鍵問題上,始終希望參與執政的改革派拒絕對民主德國進行任何正面評價——因為這一問題和北約問題一樣,將會阻礙該黨與社民黨和綠黨達成協議。拉梅洛和他在圖林根州的左翼同事接受了對民主德國的籠統指責,稱其為一個“不公正”的社會。而激進派則在承認民主德國存在一些缺陷和問題的同時,也回顧了它所取得的成就,如驅逐戰爭罪犯、建立大批不以利潤為驅動力的國有企業等。在激進派看來,學習東德好的一面、拋棄其不好的一面,建立一個新的、更好的民主社會主義國家,必須成為左翼黨自覺的政治基礎。
在2021年的議會選舉期間,加入執政聯盟的幻想導致左翼黨幾乎放棄了對社民黨和綠黨的批評。許多人批評說,正是這種妥協導致左翼黨只獲得了4.9%的選票這一災難性結果,從而無法達到進入聯邦議會的5%的門檻要求。但左翼黨最終幸運地被一個例外條款拯救了:如果有三名或三名以上代表在自己的選區中獲得第一名,那么他們黨團的全部比例代表權就會被保留下來。而左翼黨正好有三位候選人達到了這一條件(兩位在柏林,一位在萊比錫),從而使其黨團在聯邦議會中保留了39個席位(盡管遠低于之前的69個)。
在德國還存在其他的左翼政黨。一些人崇敬托洛茨基,也有人信仰斯大林、毛澤東、金日成甚至霍查。他們的人數很少,只能影響不到1%的選民。然而,有一個小黨值得關注,即老德國共產黨。它于1956年被西德政府禁止,后來在1968年恢復活動。該黨現在仍然致力于推動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試圖傳承舊的共產主義傳統。德共有著悠久的英雄主義傳統,它成立于1919年,由偉大的卡爾·李卜克內西和羅莎·盧森堡在他們被謀殺前成立。
當然,德共內部也存在很多分歧,比如關于是否在選舉中支持左翼黨——盡管該黨有明顯缺點(對于德共中的一些人來說,這些缺點意味著對社會主義目標的出賣或背叛)。該黨在獨立參選時,其候選人在2021年獲得了約1.5萬張選票,而左翼黨雖然沒有達到5%的水平,但仍然獲得了227萬張選票。
- 原標題:從哈佛大學到卡爾·馬克思大道:一位美國共產主義者在東德的經歷與思考——訪原東德記者維克多·格羅斯曼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 張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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