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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揚時評:公知是知識權力的產物
關鍵字: 公知知識分子公共知識分子士大夫民粹批判性反叛性寒竹上周在觀察者網發表文章《應當區分專家和公知》,主要觀點是:中國公共知識分子大多只是“意見分子”、“鼓動分子”,并無提供新知識的功能,反倒造成民粹主義泛濫,在當前的形勢下,應當逐漸被邊緣化,以讓位于專業主義的發展。我很同意。在此也談兩點,以為呼應。
一、為什么西方公知的誕生比中國的士大夫晚了兩千年?
在我看來,波波利金所定義的那種“受過相當教育、對現狀持批判態度和反抗精神的”西方公共知識分子,與中國傳統士大夫一樣,也是政治權力變遷的產物。從理論上講,當政治權力發生現代化,開始從宗教權力、傳統權力、暴力權力向知識權力過渡時,這種公知作為新型權力的代理者就應運而生了。
之所以西方公知的誕生遠遠晚于中國士大夫的出現,借用福山的觀點,蓋因西方的政治現代化遠遠遲于中國。
在中世紀的歐洲,社會上只有三個角色:教士、騎士和農民,前兩者是統治者,后者是被統治者。在基督教傳統中,這個秩序被認為是上帝的安排,永恒不變。其時,文化、知識、藝術等尚未從信仰體系當中分離出來,都在教士的掌握之中。
所謂“黑暗的中世紀”,就是指那個時代的“反智主義”傳統。教士靠迷信統治,騎士靠暴力統治,知識毫無用處。雖然也有文人,但沒有社會地位。貴族們普遍厭惡學問,只崇尚武力技能和軍事成就,將文人視為卑鄙的小人。一位16世紀的英國貴族宣稱,“我寧愿我兒子被絞死也不要學習字母…這種事應該留給鄉巴佬的兒子們。”
但革命性的變遷終究還是來了,從15世紀開始,歐洲先后在地理上與新大陸相遇,在信仰上與新教相遇,在知識上與希臘羅馬知識和新科學相遇。
這些相遇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貴族們傳統的統治方式受到了嚴重挑戰。政府要處理的事務越來越復雜,法律內容越來越復雜,連軍事技術也越來越復雜。就這樣,培根所說的“知識就是權力”的時代到來了,經過了大學學習的官員作為一個全新的社會階層應運而生,并很快就取得了與傳統的軍事精英平等的社會地位。
這就意味著,經歷了漫長的中世紀之后,歐洲歷史上第一次,那些沒有貴族血統、沒有軍事功勛、完全憑借知識和才能出人頭地的“小人物”,得以進入統治者階層。
這是一種新生人物,是不親自出征但卻可以指揮軍事行動的新貴族。他們注重個人品行和自我教育,而不是出身;定位于知識權力,而不是暴力權力;志在服務政府和國家,而不是家族和個人。
不難看出,新貴族的行為標準,其實完全就是孔子當年為“士”所做的規定,如“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等。
但卻整整晚了兩千年。
法國法蘭西學院1634年開始對所有人開放,只問才華,不問出身。作為國家批量生產知識分子的一個制度化安排,此舉比中國的科舉制整整晚了一千年。
福山在新著《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指出,中國是現代官僚機構的發明者,也是最早實現政治現代化的國家。所以,作為知識權力之產物的中國士大夫,也大大早于西方公知的誕生,是公知的先行者。
二、公知的批判性和反叛性從何而來?
如前所述,西方的公知,與西方國家的政治現代化同步誕生,同時伴隨著一個從服務貴族到服務國家的升華。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升華就到頭了,因為國家已經至高無上了。盡管知識體系自身仍然在膨脹,但主要是“橫向”的專業化細分,再沒有更多“縱向”的、超越國家觀念的新知識了。因此,大多數知識分子就沿著知識體系的“橫向”發展轉入了專業主義道路。這一點,在二戰后美國的“社會科學”、“文化理論”等領域,表現得尤其明顯。
但中國士大夫的情況卻大不一樣。若從周朝算起,中國的士大夫甚至在國家成型之前就已出現了。他們的“心憂天下”情懷廣闊無邊,在“天下”這個宇宙秩序之下,國家和君王也都只是組成部分,都需要服從天道。他們的“士志于道”志向堅定不移,在“三代”這個烏托邦標準之下,所有的后代都禮崩樂壞,都需要克己復禮。
荀子說“從道不從君”,孟子說“樂其道而忘人之勢”,連孔子都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更不用提老莊和佛祖了。
這個特殊的烏托邦精神取向,恐怕可以解釋中國知識分子與專業主義道路的無緣。由于始終有一個“道”在更高的位置上召喚著,中國的公知就抱定了“士志于道”的信念,哪兒也不去了。任何的專業化和職業化方向,都只能是離“道”越來越遠,近乎離經叛道,我堂堂士大夫怎么能鉆到哪些個破地方去呢?
美國漢學家列文森在《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一書中對此有極好的論述,他說:“他們(指明清士大夫)是全整意義的‘業余愛好者’和人文文化的嫻雅的繼承者。他們對進步沒有興趣,對科學沒有嗜好,對商業沒有同情,也缺乏對功利主義的偏愛。他們之所以能參政,原因就在于他們有學問,但他們對學問本身則有一種‘非職業’的偏見,因為他們的職責是統治。”
其實歸根結底,這種“非職業”傾向也是一種“職業”,就是關于“道”的專業。但由于“道”太高深莫測、虛無縹緲,完全無法通過實在的科學方法來把握,只能通過文化描述或審美體驗來若即若離地接觸。這也就是中國士大夫在文學、繪畫、書法等領域都只求空靈、寫意等“虛相”,不圖邏輯、比例、透視等“實相”的終極原因。
由此可見,當知識權力建立在了烏托邦理想之上,而不是科學技術之上,專業主義道路就很難發展了。尤其是,代理了“烏托邦知識”的公知,也一定是對現實抱批判態度,對世俗抱反叛態度的,因為烏托邦永遠至善至美,當下的俗世永遠丑惡齷齪。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法國和俄國涌現過更多的公知,而英美則在“最后的知識分子”消亡之后徹底轉入了專業主義道路。原因無他,法國和俄國的文化,更接近中國文化,都有很強的烏托邦理想;而英美由于有一個經驗主義和懷疑主義的哲學傳統,最終成功割斷了原有的烏托邦情結。
至于中國當代的公知,無非是傳統的士大夫、近百年的革命者、當下的自由派的一個怪異混合。表面上看起來,革命否定了天道,自由否定了革命,三者之間是相互否定的關系;其實不然,歸根結底,天道是烏托邦,世界大同是烏托邦,自由主義也是烏托邦,三者之間完全是一脈相承的關系。
烏托邦代表了一種超驗的、至上的、終極的知識,從中幻化出來的那個批判一切的知識權力,才是公知們的不滅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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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梁哲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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