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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父親年輕的生命定格的時刻，成了康明心底化不去的執(zhí)念。他說：“尋找知情人、了解當時轟炸的真實經(jīng)過和細節(jié)，是我多年來孜孜不倦的追求。”

功夫不負有心人。多年的鉆研和尋訪，康明知曉了一軍七師十九團很多不為人知的戰(zhàn)斗故事和團指揮所被轟炸時的細節(jié)。

康明從當年的師政委戴金川口中得知：指揮所剛被炸時，外面的戰(zhàn)士為了救出團長等人，冒著敵機的轟炸搶挖，又犧牲了不少同志。美軍的轟炸一直持續(xù)至天漸黑，高炮部隊最后都無力還擊了。天黑以后部隊繼續(xù)挖掘，但因山體垮塌土方量巨大、越挖越垮，為防止搶挖人員二次傷害，不得不放棄。

彼時，師參謀長曾招捌悲憤地說:“這仗還怎么打呀？”

是啊，遭受此重大損失，十九團進攻敵笛音里西北無名高地的硬仗還打不打？

時任主攻突擊二連連長王銀樓告訴康明：“那天天不亮，我們加強連200多人就潛伏到敵人陣地前沿的屯兵洞，準備天黑發(fā)起進攻。結果等到天黑了又命令我撤回，才知道團指揮所被炸，團長政委參謀長副政委都犧牲了。我們連戰(zhàn)士們寫血書，堅決請戰(zhàn)，要為團長政委報仇！”此情此景，令軍政委梁仁芥激動不已，他說:“這才像我的老部隊！”

七師迅速整頓組織、調(diào)整干部，師領導也趕到十九團親臨指揮。由于戰(zhàn)前準備充分，戰(zhàn)斗方案人人熟知，為不失戰(zhàn)機，故決定推遲一天按原計劃發(fā)起攻擊。戴金川告訴康明:“戰(zhàn)斗口號就是我定的——為康團長報仇！為孫政委報仇！”

這是抗美援朝末期，志愿軍取得輝煌勝利的一場戰(zhàn)斗。二十八日，我軍全殲守敵。戰(zhàn)后，孫錫成在給康家的來信中寫道：“由此敵所謂號稱的王牌一師在十九團面前破產(chǎn)了，敵三個團被打垮了，敵再無兵力可補再也不敢攻了，就此戰(zhàn)斗結束，共殲敵1865名，生俘119名這次俘敵是抗美援朝兩年多來最高之記錄。”

在大連，七師師長吳子杰撩起衣服，康明看到了他胸側的傷疤。“十九團真是你爸爸他們帶出來的好部隊！出了那么大的事，損失那么大，團指揮員都犧牲了，照樣把仗打得這么好！”

回憶起這段軍史，康明的語氣中難掩崇敬與驕傲。

2000年，康明終于找到了空襲時指揮所坑道中的幸存者——軍務股長符沛連和報務員韓永年。轟炸時，符沛連半截身子被埋在倒塌的坑道口，被同志們挖出，韓永年因電臺觀察口是石頭結構而幸免于難，還因保護電臺而立了功。他們告訴康明，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后，七師工兵營連挖了近兩個月才把坍塌的坑道挖開。

挖開的坑道里，是這樣一副場景：很多戰(zhàn)士趴在地上，將自己的臉埋在土中，似乎想呼吸最后一絲空氣。參謀長王伯明手中緊緊握著步兵鍬，半蹲著靠在坑道壁上，依舊保持著挖土的姿勢。政委孫澤東趴在桌子上，手中緊握著電話機，話筒已經(jīng)深深嵌入臉部的肉里。團長康致中躺在行軍床上，蓋好被子、戴著軍帽，似在沉睡。他身旁坑道壁的作戰(zhàn)地圖上，斜插著康明2歲時的照片。

康明的照片，陪伴了父親生命最后的時刻

提起犧牲的康團長，老戰(zhàn)友們悲慟不已。吳子杰曾對康明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哪！我一輩子打了那么多仗，見過犧牲的人多了，可沒有像你爸爸他們的犧牲這么難受。”孫錫成則告訴康明：“我寧可在陣地上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愿憋死在坑道里。”

父親戰(zhàn)友們的回憶讓康明知道，父親雖然很早就離開了他，但父親的心里，一直記掛著自己。父親和無數(shù)志愿軍英烈的形象，也在他對歷史的刨根問底、不斷深挖中愈發(fā)高大鮮活。

其間，一名志愿軍老戰(zhàn)士還贈予康明一張珍貴無比的照片——那是父親的埋骨地。

康明告訴我：“1954年5月，按照志愿軍總部要求，七師陵建辦在依山傍水的甘水峰下為烈士們修建陵園，并以著名戰(zhàn)地命名，即老禿山志愿軍烈士陵園。墓園有柵欄，園中修了一座中國式六角紀念亭，亭內(nèi)的紀念碑正面刻‘永垂不朽’。我父親墓在紀念碑正后面為1號墓。1956年，埋葬毛岸英烈士的檜倉烈士陵園里的六角亭和紀念碑，與我父親墓地的一模一樣。”

1958年，戰(zhàn)士們即將歸國，拍下了陵園照片與團長等人告別

康明通過衛(wèi)星地圖尋找到了老禿山陵園，從那時起，康明常常透過手機屏幕，和爸爸說說話。遺憾的是，歲月如梭物轉星移，木制的六角亭早已被風雨侵蝕，只剩堅硬的花崗巖紀念亭基座，基座上的永垂不朽紀念碑更顯高大和孤獨。紀念碑后面，是康明魂牽夢索的十名志愿軍團級干部和戰(zhàn)斗英雄張八的墳冢。陵園后面還有七座大合葬墓，里面沉睡著從老禿山各地區(qū)遷葬而來的烈士遺骸。

幾十年過去了，此地多發(fā)大水，父親和英烈們的骸骨還在嗎？思念和擔憂糾纏著康明。2013年，中國駐朝鮮大使館以外交照會的方式，為康明獲得了朝方回復：令尊仍葬于江原道鐵原郡上馬山里青云洞墓地。收到大使館的答復，康明心中石頭落地。他很想前去祭掃，但朝方告知墓地已屬軍事禁區(qū)，任何人不得進入。

康明只能隔著鐵絲網(wǎng)，遙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