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少功:“文革”亂相中的利益理性
關鍵字: 文革知識分子毛澤東前造后保前保后造大字報利益理性“文革”亂象一個人只要不是太笨,通常都可以從空氣中嗅出危險,即看出自己是不是身處“后位”或潛在的“后位”。
這里的“后位”并不限指一二,也可能略超此數。
民眾主導時的“前位淘汰”
民眾鬧起來時便完全是另外一套法則。
他們的運動方式是自下而上,雖然也會掃蕩一下黑色群體,算是祭旗壯威,正名出師,彰顯造反派的“政治正確”,不沾包,講安全,但那常常是一些戰術假動作,真正的目標一定鎖定了當權派,即權力結構中的“前位”及潛在的“前位”。在這時,當官的是否廉潔不重要,是否能干也不重要,是否勤跑基層與和藹親民也不重要,是否愛喝酒、會書法、有戰功、懂俄語更不重要……雞蛋里挑骨頭,任何人的缺點集中起來都很像“官僚主義”和“走資派”。與其說他們因個人品質而中槍,不如說民眾手里有了槍,他們就必須是靶;民眾手里有了錘子,他們就必須是釘子——他們被一種結構效應推到了可悲位置,當官就是原罪,在位掌權就是民眾天敵。集體主義發展方案下所壓制的某些個人利欲,也總是宣泄成對眼前幾張官員面孔的憤憤不滿,構成了“官民矛盾”的一部分。我的一位老街坊,家里還喂著豬,小孩上學還穿開襠褲,窮得幾乎家徒四壁,只因受命主管一個國營理發店,也嚇得神色不寧東藏西躲。“我是走資派么……”他路遇我時的一句苦澀解釋,曾讓我大吃一驚,也啼笑皆非。
由此看出,身處哪一個行政級別并不重要。“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俗語此時應顛倒過來看。只要是“頭”,不論其利益關聯圈是一個理發店,還是一個國家大部委,都不能不承受民妒、民怨、民亂的高壓聚集,不可能輕松過關。每一篇檢討書會被認為是“不老實的”“不深刻的”“花言巧語的”,當事人寫一千遍也白搭,自抽耳光也抽不來多少同情。如果此時有相對安全的官員,那一定是各種大“尾”小“尾”,其官階哪怕很高,只要不處在主官位置,便自有他人遮風擋雨。他們只需暗暗注意動靜,最怕的是排在前位的一個個倒下,自己這塊肉輪上砧板。
這種情景看上去很像權力領域里的“吃大戶”,有一個就近取材、急事先辦的套路,一個先大后小、先高后低、先肥后瘦的流程。由此不難理解,1966至1967年間,特別是在城市里,幾乎每一個工廠、學校、機關、商店、醫院、劇團、幼兒園的一把手都沒好日子過,一律灰頭土臉。市級造反組織必然劍指市領導,省級造反組織必然劍指省領導……這一鐵律幾無例外,故全國性造反組織的危險不難想象,只能被中央一再下令禁止死堵嚴防。頃刻之間,全國29個省級黨委的第一書記中有23個被打倒,中央和國家機構中60%-70%的“前位”面孔在公眾視野中消失8。留下來的,多是因中南海直接干預才幸免于難,如湖南的華國鋒——后來被毛澤東指定為接班人。不過,“炮轟”“火燒”“油炸”華國鋒的大字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仍然多見,可見民眾不是沒有淘汰意愿,只是淘汰一時受阻,暫咽下一口悶氣。
毛澤東、中央文革、軍隊等也算是“官方”吧?他們所號召、支持、指導、聯絡的民眾是否涉嫌一種假“民眾”?其造反是否更像兩個官方系統之間的代理人沖突,甚至是某些洋左派揣度中“以黨反黨”不斷革命的一大發明?不過,考慮到各地民眾群體屢屢偏離、脫離、背離毛澤東的“官方”及其“戰略部署”,鬧出了不計其數的緊張和周折,民眾的真實面目和自主要求卻也不難辨認。
嚴重“背離”之一:他們根本不以“革命路線”和“反動路線”的標準來選擇攻擊目標——這肯定大出毛澤東意料之外。由此造成幾乎所有黨政主官對“文革”總體性的不滿,也肯定讓毛澤東十分棘手。他后來承認“打倒一切”和“全面內戰”是兩大失誤9,卻從未說及原因,也從未往深處想。
真實的原因是,他的革命議程與民眾的權力要求一開始就出現了錯位,不過是兩條線有部分交集。這一點可能多年后才能被人們看明白。
知識分子面臨的雙向淘汰
知識分子最慘,通常是兩頭招風,兩頭受擠兌。特別是他們的中高層,大多學歷高,知識多,名聲大,范兒酷,其薪資定級和闊綽程度可能高過長官,在民眾眼里算得上“前位”或潛在的“前位”。但他們的履歷和家庭背景又多不好看,比如老爹曾為地主,自己在歐美留過學,參加過三青團或國民黨什么的,還個性強,心氣傲,腦子活,藏也藏不住,裝也裝不像,在很多官員眼里怎么看也是“后位”或潛在的“后位”,最像帝國主義和資產階級的臥底。
因此,無論官方發力,還是民眾發力,他們差不多都是在劫難逃。外婆不疼,舅舅不愛,官員不親,民眾不近,他們是官員、民眾、知識精英這三角關系中最脆弱的一極,總是烤雙面焦。
據說只有名醫在“文革”中受沖擊最少,原因也許是大家都得惜命,不敢拿自己的冠心病或直腸癌去賭政治。但對于很多教授、作家、主編、明星藝人而言,雙向淘汰則無異于全線撲殺,幾乎是一回事。只要高音喇叭里的聲調開始雄壯和激昂,他們必定心驚肉跳,朝不保夕,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回到祖國的報國之士,一不小心便被淘汰到“牛棚”這種土監房,不免心中五味雜陳,衷腸誰與訴。與他們一同落難的有“走資派”,也有“造反派”,但那些人或有解脫之日,身負雙重原罪的精英們卻如永久難民、運動釘子戶、到處通用的拳擊沙袋,對世事變幻幾無期待。作家葉蔚林曾向我描述過絕望。有意思的是,他的故事之一,是下放農村勞動后仍被大家揩油,今天張三借錢,明天李四借錢,把他當成提款機,提了多是有去無回。他怕得罪官員也怕惹惱農民,從不敢去索要——不過這種憶苦也可讀解成炫富,甚至有美化社會主義之嫌。想一想,誰讓他成了提款機?誰讓他的收入高到官員不服和民眾嫉恨的程度?有關事實是,除了丟掉公職的,大部分知識分子的高薪在“文革”期間受到政策保護。不過,也許正是這一條為他們招來了更多陰暗心理的壓力,升高了人際關系的敏感度。一旦撞上來自上方或下方搜索目標的眼光,不會是好事,更像是壞事。
鄧拓、老舍、嚴鳳英、楊朔、儲安平、傅雷、翦伯贊、上官云珠、范長江……是這個群體中的最不幸者,可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每一名字都飽含淚痕與血漬。其他人即便能一直享受高薪和干籍,對“文革”也多有切膚之痛。一般來說,“文革”前他們那些優待房是再也回不去了,就算發還給他們,他們也不敢住了。“文革”中他們那些被抄走的存款、字畫、古董,即便在“落實政策”時予以退還,他們也余悸難消,多用于交黨費或捐災區了。他們后來覺得“全盤否定”論最合心意,其理由很簡單:既然十年中的各種老面孔和新面孔,對于他們來說都不是好面孔,那么分出不同階段有何意義?分出這一群和那一伙又有何意義?官也好,民也好,大多沒什么教養,張嘴就可能有錯別字,出手就可能動粗見血,不懂微積分也不知商籟體,辦起案來更不知隱私權和辯護權為何物。18世紀的愛爾蘭學者伯克(Edmund Burke)對法國大革命的厭惡,在他們聽來一定很對心思:“一名理發師,或一名蠟燭制造者,其職業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眼中的榮譽,更遑論其它一堆更為次等的職業了。這些人不應受到國家的迫害,但如果這些人被允許進行統治——無論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國家反而會受到了這些人的迫害。”10不是么,那些個老土疙瘩,一些掌了權和沒掌權的理發師,竭誠奉獻才學超群的一個教授怎么能忍受這些人的唾沫星子?
有些人后來說什么“人民的文革”(楊小凱、鄭義、朱學勤等),所謂底層的自由狂歡,與他們的記憶根本無法接軌,在他們看來很像小屌絲們的胡謅。也許就是出于這一層隔膜,《干校六記》的作者楊絳文筆清雅,才學豐饒,廣受學界敬重,但她在書中斥幾位下鄉知青為“狼崽子”,對他們的饑寒之狀幸災樂禍11,曾讓很多年輕人吃驚——他們也是受難者,至少比作者受難更多,比如不像她那樣一直保留高薪。他們不明白,同是受難者的感受為何并不能相互對齊。
人們的思想都依托感覺根系,不是語詞的隨意漫游。中國很多知識精英日后對紅色革命的總體性抵觸,不無情緒的右傾化,應當說事出有因。2011年,即便在西方經濟遭遇重挫之時,據全球知名民調公司Globe Scan的數據,中國人對資本主義的支持率仍高達67%,幾乎是全球最熱切的向往,連續五年超過美國,更超過英國的55%,法國的31%,土耳其的27%12,成為對西方世界最大的一個獎牌。撇開市場經濟發展順利的原因不說,活躍在這一數據幕后的,當然還有中國諸多媒體、院校、學術機構,有知識分子引領的所謂民間清議,以及某種歷史記憶的涌動。
-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請支持獨立網站,轉發請注明本文鏈接:
- 責任編輯:李楚悅
-
全國最大!哈密百萬千瓦“光熱+光伏”項目并網發電 評論 37“中國在非洲真正贏得了民心,就連斯威士蘭…” 評論 75“日企抱團是絕望之舉,中國工廠效率質量都是第一” 評論 123“她下月訪華,盡管特朗普團隊表達了擔憂” 評論 54最新聞 Hot
-
“中國在非洲真正贏得了民心,就連斯威士蘭…”
-
“日企抱團是絕望之舉,中國工廠效率質量都是第一”
-
“中國有能力讓夢想照進現實,將贏得史詩般競爭”
-
被災民暴罵到當場破防,馬克龍發飆:你該慶幸你在法國!
-
美高校敦促國際學生抓緊回來:萬一把中印拉黑名單呢
-
美國政府“逃過一劫”
-
“澤連斯基要求歐盟新外長:對華批評要降調”
-
澳大利亞來了,中國就得走人?澳總理這么回應
-
美媒感慨:基建狂魔發力,我們又要被超越了
-
英國剛公布新任大使,特朗普顧問就痛罵:傻X
-
“來自中國的老大哥能確保我們…”
-
俄羅斯的報復來了
-
澤連斯基罵普京“傻子”,俄方怒斥
-
還在扯皮中國,“涉華條款全刪了”
-
中國“光伏OPEC”發文嚴厲質問央企,怎么回事?
-
“最后一道貿易障礙,中國解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