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尖:一個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張床?
關鍵字: 伴我同行逍遙騎士阿瑪柯德美國老電影毛尖影評“沒關系媽,我只是在流血”
《逍遙騎士》海報
克里斯長大以后會變成誰呢?《伴我同行》說,他努力讀書上了大學還成了律師最后死于勸架,但這是一個顯見的小說敘事。更可能的情況是,他成為“逍遙騎士”。
《逍遙騎士》(Easy Rider,1969)雖然比《伴我同行》早拍了十來年,但影片精神卻至今不老,甚至,《逍遙騎士》可以直接成為《伴我同行》的成長版,類似美劇《24小時》的主角杰克鮑爾就是《伴我同行》中艾斯的升級版。最近重看《伴我同行》,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三十年前扮演眼鏡蛇幫幫主的演員就是這些年最紅的美劇明星薩瑟蘭(Kiefer Sutherland),他在《24小時》中的冷硬作風締造了新世紀以來最好的美劇男主形象,而薩瑟蘭的風格,竟然在三十年前就成型了。扮演胖子維恩的演員說,當年真的怕死薩瑟蘭了,尤其當他最后威脅要殺弟弟,拿著一把小小的刀子逼近菲尼克斯的時候,他們真的不敢看他,大家都相信他下得了手。2001年,《24小時》第一季開播,薩瑟蘭的酷冷風為這部強悍的美劇設定了青銅器般的基調,這是后話。
說回《逍遙騎士》。兩個年輕人,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扮演的比利和彼得?方達(Peter Fonda)扮演的懷特,靠著一次毒品交易的錢,騎著極為拉風的改裝版哈雷戴維斯重型摩托車上路了,他們沒什么目標,說是要去參加新奧爾良的四旬齋節,也不過是一個說辭,他們就是喜歡在路上。一路他們騎騎停停,遇到過熱情的波西米亞姑娘,也遇到過對他們奇裝異服側目而視的好奇路人,他們的坐騎還差點讓一匹馬發情。在德克薩斯州,他們被警察關進監獄又因為遇到尼克爾森(Jack Nicholson)扮演的富二代律師漢森而免于牢獄之災。三下五除二,他們說動了漢森一起上路,漢森喜歡D.H.勞倫斯,一直也想去四旬齋,他摸出路易斯安那州州長給他的一張名片“藍燈屋”,說是南方最好的妓院。
一路飛車一路搖滾,三人來到一個保守的小鎮,前衛怪異的流浪風讓他們遭遇強烈的敵意,連二流的汽車旅館也不愿接納他們,晚上他們只能露宿荒野。荒野里他們生起火,比利和漢森交談起來。他們談起自由。
漢森對渾身流蘇的比利說:他們其實是害怕你所代表的東西。
比利:我們代表的不過是,人人都應該有個性發型。
漢森:歐,不,你代表的是自由。
比利:自由他媽的又怎了?
漢森:這就是癥結。談論它和實現它是兩碼事。人們不停地談論這個自由那個自由,但是當他們真的看到一個自由的個體,他們就被嚇到了。
比利:我不會嚇到他們。
漢森:那會讓他們變得更加危險。
火光映著交談的漢森和比利,以及傾聽的懷特,其實在漢森出現前,比利和懷特很少交談,背景里的歌詞還比他們的臺詞多,兩人跟攝影機刻意壓扁的遠景一樣,被干燥的生活擠走了水分和語言。他們渾噩地抽大麻,身上車上都是美國國旗,懷特還自稱“美國隊長”,但他們既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源于“西部大荒原”上的著名人物,也不知道他們亢奮又迷幻的存在其實強烈傷害了一個自閉的小鎮。
荒野里的火堆年輕又漂亮,年輕又漂亮的尼克爾森不知道十年以后,他要在庫布里克的電影《閃靈》(The Shining,1980)中扮演一個殺嬰者。但這一刻,火光里的三個年輕人,因為純潔顯得性感,因為自由顯得松弛,他們學牛蛙叫,學著學著睡著了,火也逐漸熄滅。
火滅了,漆黑的夜里,南方小鎮上的男人代表道德來消滅他們,一頓亂棍,比利和懷特幸存下來,漢森被打死。談到漢森之死,導演,也就是比利的扮演者,丹尼斯?霍珀說,“我就是要表現這個國家會殺死自己的孩子。”
電影沒有就此結束,沒有漢森沒有火以后,比利和懷特繼續上路,兩個大麻混混成功抵達南方妓院,帶著妓女參加了四旬節的狂歡,不過他們很快又厭倦了。繼續上路。
然后是影片結尾:因為他們拉風的樣子惹著了一個卡車司機副手,砰砰兩槍,一槍一個。最后的鏡頭是,飛出公路的分崩成兩半的貼滿美國國旗的摩托車,在公路邊上燃燒。
生是公路人,死是公路鬼。《逍遙騎士》成為影史第一部公路片,不僅名至實歸,而且遠超后來仿作。這部電影流傳之廣粉絲之眾,是年輕的制作團隊完全沒有想到的,影片完成三十年后,霍珀還應邀做了一個廣告:開著福特美洲豹,超越1969年的自己。
懷特將自己印有國旗的夾克蓋在比利的臉上,仿佛是某種犧牲帶來的“榮譽”
其實,《逍遙騎士》的人物設計還是非常簡單的,包括他們就著火光談論的“自由”,當年即遭影評人施拉德(Paul Schrader)的毒舌:“膚淺!這種膚淺,你在真實生活中,想演都演不出來。”我同意施拉德對《逍遙騎士》的部分酷評,包括他說《逍遙騎士》跟“好萊塢的那些無膽的棉花糖似的自由主義作品一樣,來自霍珀一手洗好的牌”,但我同時卻又覺得,這種“膚淺”本身具有一種革命性,這樣膚淺這樣簡單的混混,也開始思考美國了。比利和懷特,在銀幕上沒有任何壯舉,他們在銀幕上第一次公然吸食大麻,但沒有任何以往銀幕上的吸毒后癲狂,他們吸食大麻跟《伴我同行》中少年抽煙一樣,只是試圖在精神上有所追求,但不知道可以追求什么。所以,盡管影片全程搖滾有音樂廣告之嫌,但是,一路搖滾唱出了六十年代深入人心的虛無感:
我走到拿撒勒去,
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
我需要一個地方,
可以讓我把頭留下來。
嗨,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一個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張床?
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握住我的手。
他只說,不。
電影發行當年,《滾石》雜志采訪了彼得?方達,方達說:“逍遙騎士是,南方人稱呼娼妓養的小白臉的俚語,”“而美國就是這樣,自由就是娼妓。”后來的公路片大師文德斯(Wim Wenders)認為《逍遙騎士》是一部政治電影,并不是因為這部電影討論了美國和自由這些概念,而是,這部方達編劇霍珀導演的青春片,這部以遠景完成的公路電影,拍得很美很平和,演員平和,路人平和,甚至中間和最后的殺戮,都有奇特的平和感。謀殺在電影中,不是事件,是日常。
電影結尾,卡車司機副手莫名其妙干掉了比利和懷特。為電影配樂的鮑勃?迪倫(Bob Dylan)認為這樣不好,“不對,你得給他們一點希望!”鮑勃提議,重拍結尾,在卡車上的人干掉霍珀后,“讓方達騎摩托車一頭撞進卡車,把卡車炸掉。”但是方達霍珀沒有采納迪倫的意見,雖然很多朋友都認可迪倫,認為現在的結尾太絕望太負面,可方達認為:“我不能這樣給他們愛,他們得自己來。否則什么都不會發生了。自由可不是什么二手資訊。”真希望今天的青春片導演能重溫一下這些青春始祖片和始祖們的電影理念,當代中國青春片,最后都以金錢自由達成全民和諧,要多腐朽有多腐朽。
最后的鏡頭是,飛出公路的分崩成兩半的貼滿美國國旗的摩托車,在公路邊上燃燒
方達是對的。《逍遙騎士》今天還留在電影史上,是影片簡潔地傳達了一代人,尤其是,一代男人曾經點起過的小小火種和火種之夭,用方達的話說,這不是一部關于自由的影片,這是一部關于沒有自由的電影。野地里燃燒著的摩托車,還有死在野地里的漢森,導演都沒有去特寫他們的死,仿佛三騎士之死,是日常戰役中的普通中彈。編導認為,這種悲傷的“日常感”,才和鮑勃?迪倫抒情又絕望的搖滾匹配,雖然迪倫認為他的歌詞算是一種安撫:“沒關系媽,我不過是在流血;沒關系媽,我一定可以過得去。”
不過,最終的安撫將來自費里尼。影像世界里,向男人提供了最終庇護的,是費里尼。
- 原標題:毛尖:一個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張床?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周順子
-
最新聞 Hot
-
看完這部紀錄片,網友吵起來了
-
“特朗普回歸,這個領域又讓中國贏一局”
-
“特朗普贏了,他們要回家了”
-
“從中國懷里拉走”?
-
美國農民@特朗普:又我挨中國揍?
-
法國外長到訪前,以色列在“法國領地”扣押兩名法國憲兵
-
美聯儲降息25個基點,鮑威爾:若特朗普...
-
德高官焦慮:若特朗普從烏克蘭抽身,中國就贏了
-
“特朗普真男人”“快速停火就是自殺”,他倆同時發聲
-
普京:有些人嘴上承認“一中”,身體卻不老實
-
民主黨拋棄了工人階級?白宮回應桑德斯
-
印度政府智庫:這個中國“圈子”,咱還是得加入
-
“特朗普2.0”將至,日本很揪心
-
他押注特朗普勝,將贏下近5000萬美元,竟有訣竅?
-
“助我勝選”,特朗普任命她為首位女性白宮幕僚長
-
遭外資創紀錄拋售近110億美元,印度股市大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