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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文揚】

前一篇提到，作為新型“中國思想”的毛澤東思想是一種革命思想，其源泉，既來自于馬列主義，也來自于“下層社會儒家傳統(tǒng)”，兩者相輔相成。

所謂“下層社會儒家傳統(tǒng)”，是一個自秦漢之后兩千年歷史中的真實存在，它在王朝周期的“升平世”中持續(xù)保存并發(fā)展，而在王朝覆滅前后的“據(jù)亂世”則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無論造反領袖來自何等低下的社會階層，出于何等低下的民間宗教，最終都可以聚集充足的儒家思想道義資源，爰舉義旗，號召天下，以“天命”的名義引領一次改朝換代的革命，并在奪取江山之后進行“道統(tǒng)”重建。

其中最為重要的思想資源，如“天命”觀、“道統(tǒng)”觀、民本主義、“大一統(tǒng)”和“張三世”等，都包含在儒家經(jīng)典當中，是儒家傳統(tǒng)中根深蒂固且歷久彌新的一部分。

一、“下層社會儒家傳統(tǒng)”本質(zhì)上是現(xiàn)代化國家的產(chǎn)物

其實，中華文明中獨有的“下層社會儒家傳統(tǒng)”，自始至終就是一種“現(xiàn)代化思想”。

從“中國思想”本原上看，早在夏商周時期即已逐漸成形的一些重要思想，如天道的思想、民本的思想、大同的思想等，大大先于所有其他思想體系而帶有了現(xiàn)代化因素。所以，中國先于所有其他文明而建成現(xiàn)代化國家，并不奇怪。

根據(jù)弗朗西斯·福山的觀點，中國的秦朝是歷史上第一個現(xiàn)代化國家。他得出這個結論的主要根據(jù)是，秦朝先于世界上所有主要文明建立了統(tǒng)一的、多層次的、非人格化的官僚行政機構，并確立了反宗族、抑豪強的政治原則。

這個觀察無疑是正確的，但卻只涉及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早熟的現(xiàn)代化國家，在削弱豪強和宗族勢力的同時，也促成了下層社會的解放和作為獨立政治力量的崛起，這是問題的另一個方面。前者是自上至下的角度，后者是自下至上的角度。

福山并非沒看到這一點，他寫道：“東周沖突背后的癥結是舊貴族秩序分崩瓦解，取而代之的庶民尋覓新機會，以攀登權力的階梯。”（《政治秩序的起源》）然而真正的意義遠不止于此，實際上，下層社會的崛起也是現(xiàn)代化國家的一大特征。因為這一現(xiàn)象具有必然性，會在每一次舊秩序瓦解、新國家重建的過程中規(guī)律性地出現(xiàn)。

中國的王朝興衰史充分見證了這一點：王朝末期一旦發(fā)生州郡群立、叛軍蜂起，就是舊秩序的徹底瓦解，而最終從逐鹿中原的混戰(zhàn)中重新一統(tǒng)江山的新王，往往不是世族之后，反而是寒門子弟，甚至就是赤貧的佃戶。

放在世界歷史中比較，這個現(xiàn)象在大的文明體中卻絕無僅有。自古以來帝國王朝的改朝換代無不是貴族集團之間相互斗爭的結果，與下層社會沒有關系，偶爾會有平民人士登上大位，但多半是作為傀儡被推出，背后并不是以整個下層社會為主體的歷史運動。

而在中國，從秦亡漢興開始，常常就是一種以整個下層社會為主體的歷史運動。這種運動不是奴隸起義，也不是農(nóng)民造反，而是天下皆反，民間起兵，是駱賓王所寫的“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

由下層社會推動的歷史運動只可能在現(xiàn)代化國家中出現(xiàn)，因為它是廢封建、抑豪強、譏世卿的必然產(chǎn)物。而作為一個直接的結果，它也決定了中華文明獨有的“現(xiàn)代化的”改朝換代方式——在維持政體不變、政治文化不變、“道統(tǒng)”不變的前提下周期性地進行政權更替。

所以人們會在中國歷史上看到這一有別于其他文明的特殊現(xiàn)象：坐天下依靠儒家傳統(tǒng)，打天下也依靠儒家傳統(tǒng)，上層社會從中吸取綱常禮教的學說，下層社會從中接受重建“道統(tǒng)”的思想。兩部分內(nèi)容會在“治國平天下”這個層次上相互沖突，而在“修身齊家”層次上則完全一致。

這也不難理解。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并不是西方意義上的階級斗爭，而是大一統(tǒng)現(xiàn)代化國家的周期性重建和再造。由于打天下和坐天下兩個階段都是天下人共同參與的全民運動，沒有儒家傳統(tǒng)作為共同的思想資源、提供共同的行動指南，是不可想象的。

為什么太平天國必然失敗？因為洪秀全的“拜上帝會”新思想是一個徹頭徹尾背離中華儒家傳統(tǒng)的異端，盡管借助了基督教的影響，打出了“奉天討胡”的義旗，但卻完全無法連通“下層社會儒家傳統(tǒng)”，當然也就不能促成“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這種天下皆反的大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