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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岳:美式民調在中國水土不服,怎么辦
關鍵字: 調查民意調查民調零點咨詢公共意見中美比較中美民調差異袁岳觀察者網會客室11月20號,零點研究咨詢集團董事長,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兼職教授、電視主持人袁岳做客觀察者網,暢談如何通過民意調查與社會研究調查認識中國:中國與美國的民調,以及民意基礎存在巨大的差異,因而需要在方法上不斷創新。
中美民意調查的差異
民意調查,也叫公共意見調查(Public Opinion Polling)。在新聞中,我們經常能聽到一些西方媒體、機構做的民意調查,其實中國的民意調查規模也不小,但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相比,有幾大差異:
首先,民意調查的主要目的不同。
在美國,典型的公共意見調查中,有80%是用在政治家競選或調整施政議程上。作為政治家要不斷與選民互動,因此政治家對民意調查的使用是最主要的。
而中國的民意調查與美國等西方國家有個巨大的區別,委托量最大的是中國地方政府出錢做的公眾考評,也就是由地方政府出錢,看老百姓對自己是否滿意。這一點中國人自己與外國人都不太知道。
一些大城市和我們合作的時間最長,已有十幾年。當地政府的每一個部門都要接受公眾考評,包括黨的部門,以及一部分公共事業單位,現在這些大城市的考評基本上已經到了街道級別。
目前與公共政策相關的公共意見調查實際上約70%是這一類的。而在美國,Polling不用于考評政府部門官員,不會讓老百姓來評價專業行政人員(事務官),老百姓主要評價政客(政務官)。
其次,簡單調查所能得到的結果不同。
美國的Polling實際上是Opinion Reaction,即觀念反應,比如傾向于選哪個總統。對于候選人而言,需要民調的參考來決定競選策略:當前需要更強調經濟、環境還是教育;對墮胎的態度該更嚴厲還是更緩和;或者是否該支持控槍,等等。基本上還是Lighter Research,就是說從研究角度講比較“輕”,只是讓調查對象表現態度。
中國有個很重要的區別,民意調查如果像西方那樣只是打電話問意見,就單件事,他的表態價值有限。很重要的原因是,大部分研究對象對我們研究的事情并不了解。這些事他從來沒想過,如果一定要給出選擇,就胡亂給一個。
比如,調查對現在環境宜居度的看法。如果去問農民工,他反問你,啥叫宜居啊?不同的訪問員對宜居的解釋還不一樣。這個信度就有問題了。
而西方公共政策,民眾知情度很高。但我們的老百姓往往不知道某些規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報紙里那些“制度上墻了,群眾在看”的照片都是擺拍的。我過去在司法部工作,普法時沒有老百姓吃飽了撐天天學法的,一般都是“進去”了才開始學的。
我們有時為準確地測試這種結果,會做一些實驗。某市政府出臺機動車限行政策,如果直接問老百姓是否支持,一般都會說不支持。其實是很多受訪者不知道政策內容,反對比率很高;而知道政策內容及設計初衷的人,對限行支持率就很高。
即使調查對象與我們研究的事情很相關,他們對此事的了解也是有限的,而且會影響調查的結果。假如某個政策涉及了創業企業的財政補貼,我請來200個創業者,有大學生、也有其他學歷的。這些人到現場后,先做一個盲測,問他們知道不知道該政策,怎么看等等。然后,我們把相關政策逐條通俗地解釋清楚,還有Q&A互動,結束后再做測試,就會發現結果明顯不同。
因此,需要有基礎性研究,加上對行為的深入觀察研究,再加上意見研究,總和在一起才有價值。我之前舉的調查“小姐”的例子,就很說明問題。
再者,民調結果自身的公共化程度不同。
西方大部分的Polling會公布,Public Opinion Polling就可能變成Public Opinion。公共意見再回饋到媒體上,再次公共化,就會影響其他人的觀念。
臺灣有一個說法:民意調查影響了民意。很多老百姓不清楚哪個候選人能力更強、更合適,就根據民調來選擇,出現臺灣話中“西瓜偎大邊”(選擇強勢一方)的情形。
在臺灣,可能民進黨調查某某支持率有78%,而國民黨調查只有18%,針對同一人,藍綠兩營調查結果是不一樣的。臺灣跟美國比起來,政治操控民調的程度非常高。臺灣只有一兩個機構被認為比較中立、客觀,如“山水民調”,被兩派一致認為是可以參考的。兩個陣營自己做的民調其實是宣傳的一部分。
我國目前很多地方政府,包括中央政府,在出臺一些與民生相關的政策時,使用民調的概率比過去高很多。在勞動、計生、衛生、救災等領域中,我們與政府的合作是比較多的。但為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中國政府已經做了那么多民意調查?因為我國民調的重要特點是保密。所以我們雖然有了這方面工作,但并未讓大家認知。
第四,民意基礎本身,中國與西方也有很大差異。
第一,我們多數人沒有穩定的宗教信仰,所以在接受海量信息時選擇性不強;
第二,我們對新鮮信息的歡迎度比任何一個社會都高。
老外很少整天捧著手機接受新鮮信息,日本人接受程度已經比較高了,但也不像我們吃飯時都手機不離手。
有一個美國教授跟我說,無論是開會、講課、討論,聽眾全都在玩手機。這代表我們通過這些渠道在進行快速信息互動。結果就是我們的觀念(Opinion)總在變化。早晨是這么想的,看一天社交媒體,晚上想法可能就變了。信息影響了我們的輸入,所以我們的輸出也是經常改變的,公共意見的動態程度大大提高。
而且,由于以上兩個因素,中國一個家庭里的“民意”有這樣的特點:很少出現同一的家庭價值觀(Family Value),而是分裂的。為什么呢?爺爺奶奶不使用互聯網,父母較少使用,孩子使用很多,如果接受信息時又沒有很強的選擇性,就會導致這三代人的觀念差異巨大。
最后,中國人和美國人對于一些詞語的理解有文化差異。
在民意調查的選項里經常會出現“一般”這個選項。其實,美國人和中國人對“一般”的理解是不一樣的。美國人的理解是,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差。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對“一般”的理解是,其實干得不咋地,不過呢,不太好意思說。所以你把“一般”去掉以后,選擇的流向是不一樣的。美國人是一半到上面,一半到下面,我們是80%到下面。
因此,工具本身也需要研究。我們改變了量表,不用“滿意”“不滿意”,而用一個遞進的量表,就是“完全不滿意”“有一點點滿意”“有比較多的滿意”“總體是滿意的”和“完全滿意”。這個量表比那種兩端“完全不滿意”“完全滿意”,往里“有點不滿意”“有點滿意”,中間弄個“一般”的,要來得科學些。
調查獨特的中國,需要創新方法
由于中國的民意有上述特點,我們研究時面臨的問題是:第一,如何快速把握人們觀念的變化;第二,如何在人們觀念快速變化時看到穩定的東西。
這對傳統研究方法提出了挑戰。傳統方法假定一小時的訪問就搞清楚你的看法了,問題是下一次訪問時,觀念可能就改變了。但還是會有一些基礎性的東西比較穩定。所以我們要知道快速變化的流行意識層面,也要知道基礎意識層面,因而必須在研究的方式方法上做出改變。
舉例來說,我們正在做社區研究法,替代單次訪問法。什么是社區研究法呢?比如我們要經常訪問這500人,就把他們邀請到一個網絡實驗室討論,形成一個虛擬的“社區”。
調查也不是一小時就解決。有一些基礎問題供他們討論,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里,任何時候參與者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發布到網絡社區里。而且允許引用其它信息,如書、照片、多媒體等。
例如研究中國概念車。大家現在開的都是德系、日系、美系車,但我們內心中是否有對中國概念車的需求?那我們就會用六個月的時間呆在網絡社區中,從各個角度刺激你,看你有什么反應。這就是社區研究法。
我們發現社區研究法明顯比短時間訪問要好。比如社區研究法會研究人們正在考慮的問題。創新的東西是隱而未現的,似乎有一些跡象但又不明確,是朦朧的,人們很少會把這些東西完整地表達出來,人們能表達出來的都是穩定的、成熟的、大塊的。
問一個人過去一個月你身上發生了什么?人們都會回答發生的新奇的事情,很少會說自己做的基本事件。政策與商業通常是基于穩定需求,而不是簡單地基于新奇。如果是一個動員部門,通常會基于基礎需求做出決策。但如果是創新部門進行調查研究,就更重視新的、可變的東西。如果是研發部門就會更注重隱而未現的部分。
可見,不用目的的研究,使用的方法是不同的。比如新聞傳播中有一個理論,“沉默的螺旋”,也叫“沉默的大多數”。科學的調查是包括“沉默的大多數”的,這些人雖然不說話,但的確正在消費,而且有想法,只是不愛說,尤其不愛在公眾中表達。只有用科學的抽樣方法,才能把這些人代表出來。
但如果是為創新產品進行調查,如下一代手機,研究沉默的大多數其實沒有意義,因為沉默的人不僅是表達的沉默,也是搜集的沉默,他們不善于搜集信息。引領他們的是意見領袖(Opinion Leader)。
如果在研發新概念,特別是政策性新概念時,我們就需要去找Opinion Leader。他們的特點是問卷不適用,在他們眼中問卷上限制性的選項太笨了,不足以表達創造性。所以用問卷這樣的方式顯然不合適。這時我們會建立一個網絡座談會,我們允許討論要點由被訪者設定,大家再根據這些要求貢獻自己的意見,是遞進式的,不斷深入。
我們會不斷使用新方法研究問題。比如很多人喜歡議論某些媒體或某些人到底是“左”還是“右”?
其實對我們來說,只要資料足夠多,就能分辨“左右”。比如我們邀請五百個年輕人,只要他們有微博、微信或其他社交網站,任何地方留下字,不管是五六十萬、五六萬、五六千,我們很快就可以分辨出他的政治光譜,歸在從左到右的16個格中。我們僅僅用看上去與政治不相干的微博,就可以分析出來。
我們在完成類別研究后,再進行Opinion Research時,就提供了一種解讀的可能——用你自己的觀念解讀你的結果。
在研究中有一種偽研究,就是用我的觀點解讀你。而最好的研究角度,是用消費者的意見解釋消費者的行為,用公眾意見解釋公眾行為。過去最笨的辦法是把這些受訪者找回來,再問他們“你們覺得自己這是什么意思”。
調查20年的變遷與創新
回想20年前創業做調查機構時,那時也用很多“笨辦法”。我們都是敲門進入家庭調查,到現在為止,累計使用過25萬大學生做訪問員。有些人成了老總,成了留洋的博士,在國外偶遇,還會突然叫住我,戲言給我打過工。
剛開始調查時,老百姓搞不清這是干什么,基本理解為媒體采訪,很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們也很支持調查,許多人還十分熱情。20年前我們開始做時,拒訪率,就是敲開門后被拒絕的比率大概在5%。10年前,入戶拒訪率在35-40%,目前入戶拒訪率在70%。
10年前民調開始大量使用電話,目前我們的電話訪問已經超過了50%。而且相應技術也在發展,程序能隨機篩選出電話,隨機撥出電話,自動跳過空號碼、單位總機等,最后可呼出的號碼就是合適的住房電話。電話拒訪率在35%左右。美國電話訪問拒訪率在75%左右,總的來說,電話訪問已經成為調查的“主力”方式。
過去的五六年,E-Mail調查有所發展,但與全世界相比,中國發展相對較慢。以日本為例,普通民調或市場調查,用E-Mail完成的已經占10%左右,中國不到1%。原因是中國的垃圾郵件太多,所以E-Mail的訪問率特別低,導致成本很高。
而現在我們探索的某些新研究方法,與傳統方法相比,甚至有點不可思議。
我們有個公益組織“黑蘋果青年”,其中一個活動就是閃聚。在任何城市任何地點,只要發出閃聚令,瞬間就會有很多青年聚集在一起。通常是做主題閃聚,比如主題是“如何不被剩下”,然后一幫怕被剩下的人就來了;提出“社交也是生產力”,一幫對社交感興趣的人就來了;說“創業者怎么找錢”,一幫找錢的人就來了。
這是一種社會動員方法,同時也是研究方法。用一個主題就能找到感興趣的人群,用頭腦風暴就可以進行討論。
這都是學術界的傳統研究不會使用的。但我們發現用這種方法很有好處:獲得信息十分快速;信息新鮮度很高;而且,會顯著地帶來經濟上的收益。
正視差異,也要講“與國際接軌”
目前,外國調查機構在中國的研究仍受到一些限制。但像張維為老師等學者,做比較研究,肯定會接觸到各種民調數據。其實,我們與皮尤研究中心等也是有合作的。
比如說美國有一個社會調查,叫General Social Survey(GSS),這個在中國不讓做。但我們的“生活質量調查”,就跟那個GSS很像,對不對?所以,不讓做我們就不做。咱們做一個自己的,跟它很像。做完之后,它拿去作對比,很好用。
我們在國際領域有一個調查,叫“中國人眼中的世界”,每年都做。在我們這個調查中,有很多皮尤沒有的問題,但是皮尤有的問題,我們都有啊。所以它要做國際比較的時候,拿我們的就可以用。
所以我經常研究全世界一些調查,比如說俄羅斯有一個研究,日本有一個研究,我先看一下,這個玩意兒不錯,然后我再照著它,在中國做個差不多的,與它“接軌”。這樣,我做對比研究就很容易。這種方式是個討巧的方式,是模仿,也有創新的元素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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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陳軒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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