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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剛:“超剝削”就是新自由主義嗎?
——不應忽視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在中國高增長中的作用
關鍵字: 新自由主義剝削超剝削勞動力勞動報酬生產關系階級斗爭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超過了既有經濟發展理論和城市化理論的傳統觀念。依據劉易斯經典的二元經濟模型,城市現代產業能夠提供高于農村落后產業的勞動報酬,因此會推動勞動者從農村向城市轉移,啟動“城市化”進程,實現經濟增長——二元經濟結構將最終消失。而我們前面的介紹表明,并非所有的發展中國家都可以順利完成這一過程。僅存在勞動者收入水平差距,不足以啟動一國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二元經濟不會自動消失。因此,相應的人口規模優勢,和剩余勞動力資源,并不能自然而然的轉變為推動經濟增長的“人口紅利”。即使是推行相應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也難以實現。在這方面,印度和部分拉美國家就是典型的案例。
如果將中國與印度比較,我們可以發現,一個關鍵性的制度差別可能發揮了重要作用。那就是農村土地制度的差異。相對于中國的“土地革命”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印度的土地私有制大范圍存在,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是沒有土地權益的佃農階層。這種情況下,很多農民在進入城市就業的同時,就失去了鄉村經濟所提供的保障條件。在城市失業的人口難以返回農村生活,容易進入城市貧民窟,對城市化進程造成阻礙。其中的風險也反過來強化了農民對于農村經濟的依賴,降低了農民向城市流動的能力和積極性,導致印度的人口規模難以有效的轉變為人口紅利。
相比之下,中國的農民工流動,具有水平較低但是非常普遍的“土地保障”。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就業的農民工隨時可以返回農村從事農業生產。其土地經營權為城市就業提供了水平較低但客觀存在的失業保障和最低生活保障。正是這個保障因素為中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提供了“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農民工群體——也使得城市在推進產業擴張的同時,幾乎不需要顧慮經濟波動形成的就業壓力和社會保障成本,從而為中國以最快的速度釋放超大規模的人口紅利提供了重要制度保障。
中印之間的另一個重要差異就是兩國基礎設施建設和生產性投資存在天壤之別。中國以地方政府為主導的產業園區和公共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成為政府撬動企業的大規模生產性投資提供了關鍵的物質條件。這其中,城市土地公有制基礎上的土地收入歸公,為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提供了關鍵的體制保障。政府將主要財力用于基礎設施建設和生產性投資,也體現了中國經濟體制以生產中心的政策導向。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形成了以產業資本為主導的“世界工廠”模式,明顯區別于西方發達國家以金融資本為主的金融化模式。
可見,中國的“超剝削”和低工資之所以能夠形成經濟的高增長,大幅度地提高生產力,其體制背景不僅在于中國體制中存在市場化、自由化和私有化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更在于這些得以實施的前提和基礎是中國在“土地革命”基礎上建立的農村土地公有制、土地權益均等化和城市土地收入歸公的社會主義基本制度。也許這種社會主義土地制度才是中國得以“抵抗”新自由主義,沒有像拉美各國那樣因為實行新自由主義政策而陷入衰敗的體制背景。
三、“超剝削”只是一個生產關系問題嗎?
除上述體制性因素,另一個關鍵的邏輯未能引起充分重視:“超剝削”不僅是上生產關系問題,也是一個生產力問題。在我們批評“超剝削”的制度背景的同時,可能忽略了以下兩個基本問題:中國的“超剝削”并非中國改革開放“與生俱來”的現象;超剝削的形成和消失主要取決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從農村到城市的農民工流動,尤其是跨區域的農民工流動,是中國勞動者報酬低于城市生活水平的關鍵因素,也是中國“超剝削”的主要體現。而這種現象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并未如此普遍。一個已經被忽略的基本事實是: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中國農村剩余勞動的轉移主要流向本土的“鄉鎮企業”。“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成為當時農村剩余勞動轉移的重要特征。在這種背景下,農民的勞動力消耗和勞動力再生產都集中于農村,是當時鄉村經濟系統中的構成部分。勞動報酬低于勞動力再生產成本的狀況并不突出。同時,農民工也未形成對城市就業的壓力。然而,這一時期的生產力水平是相對較低的——今天我們批評中國制造業依賴勞動力成本優勢的同時,容易忽略一個重要的經濟史事實:1980年代和1990代初“鄉鎮企業異軍突起”的時期,才是中國完全依賴勞動力成本的典型時期。今天“鄉鎮企業”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大量的鄉鎮企業隨著實力的提升進入城市產業園區。更高條件的基礎設施和投資環境成為企業競爭力的構成部分,完全依賴勞動力成本的鄉鎮企業已經失去其競爭優勢。生產力的發展的不平衡性,導致部分農民工所在地(家鄉)的生產條件嚴重滯后于先進地區,大量農民工需要通過跨區域流動尋找更高的生產條件與合適的就業崗位??梢?,導致農民工流動的關鍵就是跨區域的生產條件差異,即生產力發展的不平衡性。簡言之,“超剝削”背后存在一個重要的生產力邏輯:勞動力所在地的生產力水平嚴重落后于其流向地的生產力水平,且兩者之間的差距明顯超越了城鄉雙向流動形成的成本。
從生產力的角度來看,“超剝削”背后還包含著生產力發展對勞動力價值的影響。不同生產力水平所對應的勞動者素質和勞動力消耗程度不同,勞動力的再生產成本也存在相應差異。農民工從低生產力地區向高生產力地區的流動過程中,面對的生產流程、技術條件和操作難度不斷提高,也對農民工素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更高強度的勞動力消耗,對應著更高的生活水平的勞動力再生產條件。如果考慮到培養子女的勞動力再生產支出,那么,隨著一國生產力水平的持續提高,人們對未來生產條件和生活條件的期望提高,其勞動力再生產的支出水平也會相應更高。同時,跨區域的勞動力流動也要求勞動者需要參照更高生產力水平所要求的勞動力素質和勞動力消耗程度,確定其子女的勞動力再生產水平,為其子女提供更高的勞動力再生產條件。這一背景,也在客觀上導致勞動報酬低于勞動力再生產成本的“超剝削”現象愈加突出。
綜上所述,“超剝削”既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又是生產力發展水平不足(不平衡)的結果,是一個生產力發展過程中的階段性現象。因此,終結“超剝削”的關鍵,不僅在于推動相應的“階級斗爭”,降低資本對勞動的剝削程度,更在于解決其背后的生產力發展不平衡。當然,這一問題的解決不需要實現生產力發展的完全平衡,只要兩地之間生產力水平差距低于勞動力雙向流動成本就足以改善這一問題。在筆者看來,金融危機后中國工資水平的提高的關鍵也在于此(詳見本文第五部分)。
我們可以做一個簡要的概括:新自由主義政策對“超剝削”的出現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不能構成其“充分條件”。中國農村土地公有、土地收益均等化、城市土地收入歸公和以生產為主導的政策導向等社會主義體制背景,才是新自由主義政策在中國“奏效”的關鍵?!俺瑒兿鳌笔沁@一體制支撐下生產力發展到一定水平的階段性現象。簡單將“超剝削”歸因于“新自由主義”,可能忽略了中國抵抗新自由主義的關鍵性途徑:社會主義基本體制和生產力的發展。
四、階級斗爭能抵抗新自由主義嗎?
在討論中,階級斗爭對新自由主義的抵抗受到重視,并提出了“誰來抵抗”的問題??陀^分析這一問題,需要了解一下新自由主義的發展史與核心特征,分析勞動反抗資本的階級斗爭能否抵抗新自由主義體制。
潘毅老師和盧荻老師已經對新自由主義的發展史進行了比較清楚的概括。這里我們明確一點:從既有的概括中可以看出,新自由主義的演變過程體現為“資本—國家—勞工”三方權力結構的演變。二戰后“調節型積累體制”的核心特征就是國家對于勞工的賦權。工會的“集體談判”獲得了國家法律和政策的支持,同時,工會組織等勞工團體又通過選票和社會運動對政黨進行支持,形成國家政權與勞工組織相配合治理資本強勢的權力結構,即資本、國家和勞工“三方制衡”的權力結構。新自由主義的基礎就是國家政權重新打擊工會和工人運動,從而導致“三方制衡”權力結構瓦解,將資本的權力“解放出來”?;谏鲜稣J識,關于新自由主義的治理可能存在習慣的“逆向思維”:重新將國家政策導向對勞工和工會組織的支持,重建“三方平衡”的權力結構——這似乎可以回答劉世鼎提出的“誰的抵抗”,或者“由誰來抵抗”和“如何抵抗”。
然而,討論中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問題是,隨著新自由主義的發展,國家重建“三方制衡”權力結構已經越來越難——新自由主義的發展史表明,隨著新自由主義的發展,這種“抵抗”已經很難奏效。雖然1980年代的新自由主義的興起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國家政權強化資本權力的政策導向。但是并不能以此認定國家政權依然有能力重新將資本裝回“三方制衡”的“籠子”里。隨之而來的資本全球化擴張和金融化過程,推動新自由主義從一國范圍內的積累體制上升為全球性積累體制——資本的權力已經明顯超出國家政權的治理范圍。早期新自由主義體制中資本的強權很大程度上與本國的非正式勞工有關——國內的非正式勞工形成了對正式勞工的替代,以勞務代理和勞務外包為代表的“靈活就業”使資本在工資的議價談判中“全身而退”,形成強權地位。而隨著全球生產網絡的發展和跨國勞務外包的興起,跨國“邊緣勞工”已經逐步替代國內非正式勞工成為勞資權力結構的“外部壓力”。在這種背景下,國家政權已經由資本的“管理員”演變為資本的“服務員”,一國經濟社會已經從資本賴以生存的“立足空間”演變為僅供資本選擇的“投資環境”。除非各國政府協調統一,否則以利潤為導向的資本流動,可以通過“用腳投票”將某一地區的經濟“邊緣化”,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尋求新的“投資環境”。如果說早期的新自由主義體現為資本以“安分的勞工”替代其他勞工,導致“去工會化”,那么,上升為全球性積累體制的全球新自由主義則表現為以“安分的地區”替代其他地區,導致了政府退出市場監管的“小政府”思潮。
除了全球化趨勢,金融化趨勢的推動也進一步弱化了工會和國家對資本的約束能力。金融資本對實際經濟的掠奪繞開了產業資本需面對的產業工人和工會組織,其統治方式和獲利渠道更為“間接”。同時,政府財政支出和工人的福利保障,又反過來受到資本市場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受控于金融資本。簡言之,全球化和金融化的推動下,保留國家對工會組織的支持,允許大規模工人運動的存在,也很難重建“三方制衡”的權力結構,難以實現對新自由主義體制的對抗。例如,多數西歐國家和部分北歐國家實行的“社會新自由主義”體制,執行了私有化、自由化和金融化政策,但保留了工會的集體談判和影響力。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這種體制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勞工群體的社會福利。然而,金融危機爆發后,這一體制還是表現出了明顯的資本極權化特征。這些歐洲國家實施自由化政策的直接結果是加入歐元區后放棄了國家調節的貨幣政策。而這些國家勞動群體的社會福利依賴于國家財政,財政收入則受制于國債市場。面臨“主權債務危機”的壓力,各國政府被迫壓縮勞工福利、延長退休年限、加速國有資產私有化、縮小政府的支出規模與權力范圍——資本在危機后的利益分配中獲得了全面勝利。工會和社會群體雖然可以通過選票和社會活動參與博弈過程,但其影響只限選擇向資本讓步的具體執行者和執行細節,無法改變福利損失的最終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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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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