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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笳:全球化時代的民族寓言 ——當代中國科幻中的文化政治
關鍵字: 科幻全球化民族科幻文學文化政治民族主義中國夢正是這樣的社會文化轉型,使得中國科幻小說從一種有關于現(xiàn)代化的未來之夢,開始逐漸向更加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靠攏。一方面,隨著大量歐美科幻作品的譯介,以及國際交流的不斷深入,中國科幻作家積極向歐美同行們學習,希望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代化、國際化、“具有人文關懷和思想深度”的作品,并且相信科幻小說應該“關注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命運”,而不僅僅只是描述地方性經(jīng)驗;然而另一方面,這些講述人類如何面對外來威脅的故事,卻也同時在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說的“政治無意識”的作用下,將當代中國人的經(jīng)驗與思考、恐懼與希望編織其中。正如詹姆遜在談到烏托邦與科幻小說時所指出:“即便我們最瘋狂的想象也不過是經(jīng)驗的拼貼(collages of experience),是由此時此地的各種碎片所構成的。……從社會層面上看,這意味著我們的想象受到我們自己生產(chǎn)方式(或許也包括其中所保留下來的過去各種生產(chǎn)方式的殘余物)的限制”[7:xiii]。從這個角度來看,當代中國科幻小說,其實并不一定比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更超脫,而往往被某種沉甸甸的“現(xiàn)實的引力”所拖拽。
《科幻世界》
這一時期,以《科幻世界》雜志(其前身為創(chuàng)刊于1979年的《科學文藝》)為平臺,一批被稱為“新生代”的作家成為中國科幻的主力軍。這些作家大致可以被劃分作三組進行討論:
其一是出生于七十年代,于九十年代進入大學并開始科幻創(chuàng)作的青年科幻作家群體。他們的作品多集中刻畫某一“多余人”在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惡托邦中的個人遭遇和身心狀態(tài),從中傳遞出對現(xiàn)代進步的質疑,對都市生活、工業(yè)景觀和機械化的厭棄,以及對失落的精神家園的懷舊感傷之情。
其二是何夕、王晉康、劉慈欣這三位常年工作生活于三線城市,具有工科知識背景的中年男性科幻作家。王晉康自己將他們三人的創(chuàng)作歸結為“核心科幻”,并認為這樣的作品最能夠體現(xiàn)科學之美[8]。而按照韓松的描述:“他們的作品,氣勢恢宏,場面遼闊,科學推理縝密,技術細節(jié)常常經(jīng)過嚴格的論證,情節(jié)生動,懸念迭起。他們關注宏大的主題,關心人類、地球和宇宙的命運,也關注國計民生。他們的作品充滿愛國主義激情,激揚著道德評判,耽于幻想而又永不失現(xiàn)實之感”[9:9]。
其三則是從事新聞工作的韓松,其作品充滿陰郁詭譎的寓言色彩,通過將本存在于“現(xiàn)實”和主觀世界中的多元、混沌、反常、非理性,釋放到科幻的異境中,從而喚起讀者對于當下世界的警醒,并由此叩問“人性”、“理性”、“科學精神”、“文明進步”這一系列神話光環(huán)背后的荒誕和不確定性。
在這些作家筆下,“進化/選擇”是一組出現(xiàn)率很高的關鍵詞。迫于“進化/進步”的壓力,一切智慧種族(人類、機器人、“人造人”、外星人),都不得不為了生存競爭而“不擇手段地前進”。這類以“物競天擇”為名的大敘事,將全球資本主義的市場法則,呈現(xiàn)為人力不可撼動的“自然規(guī)律”。在這唯一的游戲規(guī)則中,放棄“人性”成為種群生存和進化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而個人或集體究竟應該如何做出抉擇,構成故事中最為核心的矛盾。
在本文三到五節(jié)中,筆者將從“70后”作家劉維佳的一部短篇科幻小說《高塔下的小鎮(zhèn)》[10]出發(fā),對當代中國科幻中的三個關鍵議題:空間形象、種族形象與英雄形象,展開進一步分析。
空間形象:從“田園”到“叢林”
在小說開頭,作者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座無名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們以農業(yè)為生,過著田園牧歌一般寧靜的生活。小鎮(zhèn)中央矗立著一座白色高塔。可以放射出死光,將一切企圖進入小鎮(zhèn)的生物當場擊斃。在高塔的防御范圍之外,則是一個弱肉強食的荒蠻世界,不同文明為了爭當世界霸主而征戰(zhàn)不休。盡管其中一些實力雄厚的部落一直虎視眈眈地覬覦這座小鎮(zhèn),但他們的數(shù)次進攻都失敗了,只留下“生死線”之外成堆的尸體。
小說男主角“阿梓”(同時也是第一人稱敘事者),是一個在小鎮(zhèn)上長大,滿足于平凡生活的青年農民。他所暗戀多年的女孩“水晶”,卻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在大量查閱小鎮(zhèn)圖書館中的藏書之后,水晶告訴阿梓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由于高塔的保護,小鎮(zhèn)上的生產(chǎn)力水平在過去三百年中都毫無變化,仿佛“凝固在時間的長河里”,而這樣看似幸福的生活,實則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希望。小說結尾處,水晶下定決心走向外面的世界。而阿梓雖然內心中充滿糾結,卻依舊不敢踏出“生死線”之外,只能目送水晶獨自離開小鎮(zhèn)一去不復返。
對于烏托邦的想象常與原始的自然風光掛鉤(資料圖)
可以說,這篇小說留給讀者印象最為深刻的,莫過于對高塔所分割開的“內部”與“外部”這兩個世界的刻畫。在女主角水晶看來,自己成長的小鎮(zhèn)“用自我封閉來逃避進化”,因而成為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這種狀況讓她感覺到悲痛萬分:
三百多年來,小鎮(zhèn)上的生活幾乎完全沒有變化,商隊帶來的商品品種越來越多,可我們只有糧食;這小鎮(zhèn)沒有歷史,每一年都沒有什么不同,人們昆蟲一般生存和死去,什么也沒留下,沒有事跡,沒有姓名,沒有面目,很快便被后人徹底忘卻……[10:12]
與此同時,鎮(zhèn)上一群野心勃勃的青年們,則對小鎮(zhèn)之外的世界表達出發(fā)自內心的認同:“大的文明勢力吞并小的文明勢力,將來的世界必定將為它們其中的某一個所獨占或被幾方瓜分。創(chuàng)造歷史的只可能是強者,弱者只能充當鋪路石……”這種不甘和躁動,令年輕人們不滿足茍安于小鎮(zhèn)中,而一心渴望“加入強者的行列甚至駕凌于其上”[10:12]。
對于這樣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我們可以從以下四個層面進行解讀:表面上看,這仿佛是一則關于人類文明的抽象寓言,“退守”與“進化”,“田園”與“叢林”,“農業(yè)文明”與“游牧文明”,構成經(jīng)典的二元對立。
繼而,這樣的對立會讓人聯(lián)想起梁啟超在二十世紀初所作出的,關于“有歷史的人種”和“非歷史的人種”的論述。梁啟超接受了黑格爾有關中國外在于“世界歷史”的觀點,并且指出“競爭”是人類歷史進步的“公理”,也是一個民族走向世界歷史的驅動力。在這樣的二元結構中,古老中國因為喪失了競爭力而退出歷史舞臺,成為停滯而落后的“非歷史的人種”,而那些歐美民族則在競爭中保持著進化的勢頭,成為現(xiàn)代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11]。
再而,在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化語境中,這一對立再度以“黃色農業(yè)文明”和“蔚藍色海洋文明”的面目泛濫于大眾文化中。為了“與世界接軌”,當代中國人不得不擁抱作為冷戰(zhàn)勝利者的全球資本主義邏輯,并極為自覺地接受了一整套有關于“優(yōu)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話語。《高塔下的小鎮(zhèn)》中,那些年輕人們夢想“加入強者行列”的愿望,正與現(xiàn)實中一部分人渴望“走向蔚藍色海洋文明”的動機如出一轍。
最后,這種左右為難的痛苦思考,亦聯(lián)系著劉維佳本人真實的情感結構。作為一個曾在三線城市中艱難打拼的知識青年,他將對于轉型期中國的觀察和思考融入科幻寫作中,并不斷在作品中探討“進化”的殘酷與必然性,以及在此過程中被犧牲的弱勢群體。
可以說,《高塔下的小鎮(zhèn)》所描繪的這兩個世界,即便對于非科幻讀者來說也并不陌生:一個是代表著家園和棲居之所的“人”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巨大而冷酷的“非人”世界,由于“進化/進步”的歷史階梯,已先在決定了二者之間的等級秩序和發(fā)展方向,因而前者不論如何也無法避免被后者擊潰和侵吞的命運。這幅歷史圖景,其實早在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中即已得到生動的描繪:
它(資產(chǎn)階級)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chǎn)階級的生產(chǎn)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文明,即變成資產(chǎn)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
資產(chǎn)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tǒng)治。……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chǎn)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2:276]
作家劉慈欣
在當代中國科幻中,不同作者會以不同方式去展現(xiàn)這種“沒有選擇的選擇”,而這些故事背后的邏輯其實都如出一轍。譬如在劉慈欣筆下,“生存競爭”與“進化”常常被描述為普遍的“宇宙公理”,因而越是“高級文明”,其行為越是野蠻。在一篇名為《吞食者》的小說中,劉慈欣設想了一種靠不斷吞食其他星球而維持自身延續(xù)的外星文明,而地球則不幸地淪為犧牲品。一個幸存下來的地球人悲憤地質問道:“難道生存競爭是宇宙間生命和文明進化的惟一法則?難道不能建立起一個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生命共生的文明嗎?”而吞食者則回答:“關鍵是誰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滅別人為基礎的,這是這個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鐵的法則,誰要首先不遵從它而自省起來,就必死無疑。”[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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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鐘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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