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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把手教你讀趙樹理《邪不壓正》
關鍵字: 趙樹理羅崗邪不壓正手把手一、“重讀”的起點:由“人”出發還是由“事”出發?
趙樹理的小說《邪不壓正》1948年10月13日起在《人民日報》上連載,馬上就引起了激烈的爭論。1948年12月2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黨自強的《〈邪不壓正〉讀后感》和韓北生的《讀〈邪不壓正〉后的感想與建議》兩篇觀點相互對立的文章。1949年1月16日《人民日報》又用了一個版的篇幅,發表了耿西的《漫談〈邪不壓正〉》、而東的《讀〈邪不壓正〉》、喬雨舟的《我也來插幾句——關于〈邪不壓正〉爭論的我見》,王青的《關于〈邪不壓正〉》一組文章展開討論,同時還配發了《人民日報》編者的文章《展開論爭推動文藝運動》。這篇文章指出,圍繞《邪不壓正》這篇小說“論爭的重點,主要集中在作品的現實指導意義上,因而也牽涉到對農村階級關系、對農村黨的領導、對幾年來黨的農村的政策在農村中的實施……一些基本問題的認識的分歧”。
具體來看這場討論,可能涉及到的問題并不止于“作品的現實指導意義”。黨自強認為《邪不壓正》“把黨在農村各方面的變革所起的決定作用忽視了,因此,紙上的軟英是脫離現實的軟英,紙上的封建地主是脫離現實的封建地主,于是看了這篇小說就好像看了一篇《今古奇觀》差不多,對讀者的教育意義不夠大”。批評的焦點固然集中在“作品的現實指導意義”,但也隱含著將《邪不壓正》理解為與《小二黑結婚》有著某種類似的、描寫“農村青年男女愛情及其波折”的小說。正是出于這樣的理解,他認為趙樹理這部作品在“人物塑造”上存在著較大的失誤:“小寶應該是優秀的共產黨員,應該是有骨氣的。軟英應是由希望、斗爭、動搖、猶豫以致堅定。堅定的思想應該必須是在黨的直接或間接教育培養下產生出來的?!?不過,另一位評論者耿西“不同意黨自強同志那種結論。那個結論好像是從幾個固定的框子里推斷出來的,并沒有切合實際的分析”,而且他與黨自強的分歧還在于“趙樹理這個作品不是寫一個普通的戀愛故事,而是通過這個故事在寫我們黨的土改政策。特別是在寫一個支部在土改中怎樣把黨對中農的政策執行錯了,而又把它改正過來。這篇小說便是在這種波動中發生在一個農家的故事。這正是我們在土改運動的某個側面和縮影。因此,這個作品只能拿我們黨在土改中的政策去衡量。離開了這個標準,我以為很難涉及到這篇小說的本質。”
趙樹理應該同意耿西對《邪不壓正》的判斷,他在回應這場討論的《關于〈邪不壓正〉》一文中特別強調:“我在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把重點放在不正確的干部和流氓身上,同時又想說明受了冤枉的中農作何觀感,故對小昌、小旦和聚財寫的比較突出一點”,與這種構想有關,“小寶和軟英這兩個人,不論客觀上起的什么作用,在主觀上我沒有把他兩個當作主人翁的”,他倆的戀愛關系不過是條結構上的“繩子”而已,“把我要說明的事情都掛在它身上,可又不把它當成主要部分”。由此一來,《邪不壓正》中的人物“劉錫元父子、聚財、二姨、錫恩、小四、安發、老拐、小昌、小旦等人,或詳或略,我都明確地給他們以社會代表性”,這樣才能“使我預期的主要讀者對象(土改中的干部群眾),從讀這一戀愛故事中,對那各階段的土改工作和參加工作的人都給以應有的愛憎”。
如果著眼于“事”,《邪不壓正》的重點不在“戀愛”,而在“土改”,這點恐怕相當清楚;然而著眼于“人”,《邪不壓正》究竟塑造出了怎樣的主要人物形象,是聚財還是軟英?就不太明白了。與趙樹理的《關于〈邪不壓正〉》同時刊登在《人民日報》上的,還有一篇竹可羽的《評〈邪不壓正〉和〈傳家寶〉》,這篇評論同樣具有總結這場討論的性質:“這篇小說的主題,既非軟英和小寶的戀愛故事(黨自強說),也非黨的中農政策問題(耿西說);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既非軟英和小寶(黨自強說),也非元孩和聚財(耿西說),而是軟英和聚財”。 很顯然,竹可羽試圖整合兩種互相沖突的說法,同時也指出趙樹理的這篇小說“問題就在于作者把正面的主要的人物,把矛盾的正面和主要的一面忽略了”,這一問題的集中表現就在于趙樹理沒有塑造好“軟英”這個“主要正面人物”:“作者把軟英寫成一個等待著問題解決的消極人物,作者沒有把農村青年的婚姻問題和農村問題結合起來,指出合理的爭取或斗爭過程。因此,這個問題這個人物,沒有給與我們讀者以應有的教育意義”。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竹可羽對趙樹理的批評,并非完全著眼于“作品的現實指導意義”,他讀了趙樹理的《關于〈邪不壓正〉》后,又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再談談〈關于《邪不壓正》〉》,進一步聯系“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以俄蘇文學的果戈里《死魂靈》和高爾基《母親》塑造“典型人物”為創作典范,認為“人物創造”,在趙樹理的創作思想上“還僅僅是一種自在狀態”,“因此,假使這可以算是作者創作思想上不夠的地方,那末,這個弱點正好在《邪不壓正》上明顯地暴露出來,并在《關于〈邪不壓正〉》上作了這個弱點的一種說明”。進而告誡趙樹理,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中,“人的因素”具有“決定的意義”,“因為人,永遠是生活或斗爭的核心,永遠是一個故事、事件、或問題的主題。所以說,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首先在善于描寫人。但,這在當前中國文藝界,似乎還沒有普遍被重視起來……在趙樹理的創作思想上,似乎也還沒有這樣自覺地重視這個問題”。
確實,趙樹理的創作并不以“人”為中心,也很難說他塑造出了什么令人難忘的“典型形象”。就像趙樹理自己所說的那樣,“每天盡和我那幾個小冊子中的人物打交道”,寫作的材料“大部分是是拾來的,而且往往是和材料走得碰了頭,想不拾也躲不開”。 這種似乎比較被動的創作方法,正是被竹可羽視為對“人物創造”還處于“一種自在狀態”的表現。采訪并翻譯過趙樹理三部書的杰克?貝爾登同樣對他小說中的“人物描寫”表示失望:“…人物往往只有個名字,只不過是一個赤裸裸的典型,什么個性也沒表現出來,沒有一個作為有思想的人來充分展開的人物?!?無論是認為趙樹理筆下的人物不夠“典型”(如竹可羽),還是缺乏“個性”(貝爾登),都意味著趙樹理小說不以“人”為重點和中心的寫法,和一般意義上的“現代小說”有較大的分野,也使得深受“現代小說”閱讀趣味影響的批評家和翻譯家難以理解趙樹理的小說。
但對于試圖沖破“現代小說”乃至“現代主體”慣例的文學研究者,趙樹理小說的這一“反現代”的特質卻不能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洲之內徹在討論“趙樹理文學的特色”時,非常具體地指出“趙樹理小說”與以“心理主義”為基本特征的“現代小說”的區別:“趙樹理的小說沒有人物分析。既是現代小說創作的基本方法,同時又是消弱現代小說的致命傷的所謂心理主義,和趙樹理文學是無緣的。心理主義可以說是自動地把現代小說逼近了死胡同。即使這樣,無論如何它對確立現代化自我也是不可缺少的,或者說是不可避免的,也可以說是現代化命運的歸宿。受到這種宿命影響的讀者,對趙樹理的文學恐怕還是不滿意的吧?;蛟S是趙樹理證明了中國還缺少現代的個人主義等等。對于這類有礙于革命的東西不能不有所打擊。而所謂新文學的文學概念之所以曖昧,其原因就在于此。即:一方面想從封建制度下追求人的解放,同時另一方面又企圖否定個人主義。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而竹內好則更近一步地確認了“趙樹理文學”這種“反現代”的“現代”特質:“從不懷疑現代文學的束縛的人的觀點來看,趙樹理的文學的確是陳舊的、雜亂無章的和渾沌不清的東西,因為它沒有固定的框子。因此,他們產生了一個疑問,即這是不是現代文學之前的作品?…粗略地翻閱一下趙樹理的作品,似乎覺得有些粗糙。然而,如果仔細咀嚼,就會感到這的確是作家的藝術功力之所在。稍加夸張的話,可以說起結構嚴謹甚至到了增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的程度。在作者和讀者沒有分化的中世紀文學中,任何杰作都未曾達到如此完美的地步。趙樹理以中世紀文學為媒介,但并未返回到現代之前,只是利用了中世紀從西歐的現代超脫出來這一點。趙樹理文學之新穎,并非是異教的標新立異,而在于他的文學觀本身是新穎的。”
趙樹理自己或許并沒有意識到他的小說具有“以中世紀文學為媒介”、“重返現代”的特質,但竹內好指出他的作品“結構嚴謹甚至到了增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的程度”,趙樹理想必會很滿意。趙樹理小說的結構不以“人”為焦點,而是以“事”為重心,看似隨意,卻極用心。只不過這份“用心”不一定能被那些一直要求小說寫“人”的讀者充分體會罷了。按照趙樹理的說法,他的小說重點在“事”,卻也不是為“寫事”而“寫事”,“事”的背后是“問題”:“我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所要寫的主題”。 這段話常被簡單地理解為“趙樹理小說”就是“問題小說”,然而,如果把“問題”放在之前討論的趙樹理小說的焦點從“人”到“事”的轉換中,就會發現“問題小說”也不簡單。“事”一旦遇到“問題”,就從靜態的存在變成動態的過程,就意味著原來的存在遭到質疑,過去的秩序不再穩定。因此,人們可以藉由這一時刻,追問這“事”合不合“道理”?通不通“情理”?趙樹理通過“問題”,把“事”、“理”、“情”三者勾連起來,在動態中把握三者的關系,讓“事”不斷地處于“大道理”和“小道理”、“新道理”和“舊道理”以及“人情”、“愛情”、“階級情”等不斷沖突、更新與融合的過程中:譬如鄉村男女過去的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婚姻法”頒布了,小青年的“愛情”就不僅“合情”,而且“合理”、“合法”了(《小二黑結婚》;閻家山一直是富人掌權、窮人受壓,但共產黨來了,這樣的“事”就不合“理”了(《李有才板話》);地主出租土地獲得地租從來不算是“剝削”,但如今是“勞動”還是“土地”創造“價值”,這“理”一定要辯辯清楚了(《地板》)……由于圍繞“問題”來組織“事”、“理”、“情”之間的關系,不只使得趙樹理小說“在工作中找到的主題,容易產生指導現實的意義”,并且也讓作品的“結構嚴謹甚至到了增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的程度”。這種既將“內容”形式化,又把“形式”內容化的方式是“趙樹理文學”的真正“新穎”之處,其關注的核心并非日本學者所感興趣的“現代主體”之批判意識,而是新的“道理”是否能夠合符“情理”地深刻改變、契合并升華這塊古老土地上的種種“事情”。至于“人”,根本就不存在著所謂抽象的“人性”和“主體”,只有回到“事情”及其遭遇“問題”的過程中,“人”的改變才變得合“情”合“理”。如此看來,《邪不壓正》中聚財那一句“這真是個說理地方”,對“趙樹理文學”來說,可謂畫龍點睛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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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凌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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